第三百五十章

月夜静寂，暗室幽深，此刻，屋内黑漆漆的，但主人要求不可以点灯。主人静静的坐在书桌前，手里捻着一串檀木佛珠，一颗一颗拨下去，拨到最后一颗，再循环往复的拨上来，酒井寿夫恭恭敬敬的站着，微微低着头，他晚八点便等在这里，此刻已近十点，但是主人不见他，他便只能这样等着，每一次汇报都是如此，他已习惯，怨言颇深，不过表面他不敢表现丝毫。

酒井寿夫的余光时而望一望这人与夜色同样幽深的面容，时而看一看他手里捻着的佛珠，酒井寿夫知晓，这是他这位上司多年的嗜好。

又约摸一刻钟过去，坐在书房角落暗影里的主人才问道：“六埼矿山的那些秘密支那俘虏押回东京了吗？”

说话这人身材矮小敦实，留着分头，自始至终都未留过军部之人那种粗糙的胡子，天生一副慈眉善目之容，脸庞也并非似其他久经沙场的中年将领那般粗糙黝黑，虽然年近六十皮肤松弛，但能够看得出来，依旧细腻。

“按照陆将阁下的吩咐，士兵们已于五日前出发，现在已经在返回的途中，北方那边传来消息，今晚便可抵达东京。”酒井寿夫谦恭的低着头，郑重答道。酒井寿夫是着实感谢他面前这位皇亲国戚“陆军省军务局长”——井上兵太郎，他这个曾经的华东机关长，多亏井上兵太郎的斡旋，才躲过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多番调查，也得以在美军压境的情境下保住了职位。

“好。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的，将他们悄悄安置在大学内，切不可让任何人发现。”

“是！卑职明白。”

牧野和宏的家隐在东京市区西北方一条古旧的小街巷中，虽然小街巷方圆几里的建筑都颇有些年代，古老沧桑，但是这里居民密集，烟火气息非常浓厚，周围甚为热闹。

荒木歌川与莫共并肩走在小巷中，莫共好奇的望着四周，这里与荒木家周围的清幽不同，莫共竟有些贪恋这里的嘈杂繁盛。

牧野和宏将车停在远处，与惠口美子两人走在荒木歌川和莫共身后，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话，时不时的冲对方莞尔一笑。

莫共听说之前几次，牧野和宏将惠口美子带回家中，牧野和宏的父母都给了冷脸，她今日邀请惠口美子前来，莫共本以为惠口美子会抵触，没想到她非常爽快的便答应下来了，惠口美子说的那句话十分触动莫共：要想赢得他家人的认可，便要努力。

虽然莫共不明白为何今日荒木歌川突然带自己去往牧野和宏家中做客，但是想到能见到织田美树，莫共便很期待，着实很久未见到她了，去年，自己答应织田美树去看她，却一次都未去过，莫共想着想着便有些愧疚。

他们四人许久未像今日这样一起走在街上缓缓的散着步，今日无风，冬阳浅淡却也温暖，这样的时光真是惬意啊，莫共欣喜的回头，牧野和宏正牵着惠口美子的手往自己怀里塞，荒木歌川也随着莫共的目光转了过来，牧野和宏见被人撞见，立刻松开惠口美子，莫共开心的笑了，使劲冲惠口美子眨眼睛，荒木歌川也露出了笑容。

巷陌尽头一间屋舍，荒木歌川一行人刚一进门，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织田美树，织田美树上前一步握住莫共的手，惊喜叫道：“姐姐，你终于来了。”

莫共蹲下身来，亲昵的说道：“美树，你还好吗？我来看你了。”

“姐姐……”织田美树眼睛直直的望着莫共，说着便有些哽咽，“我……我很想你。”

莫共瞬时将织田美树抱在怀里，内里一阵暖流淌过，她欺骗了她，她答应过她要来看她，可是一次也没有，莫共双眼氤氲，十分难过：“我……我很抱歉，这么久没有来看你。”

荒木歌川则微笑着望着她们两人，对于这一景象，他很满意……

织田美树放开莫共，亲切说道：“没关系啊，姐姐今日不是来了吗？”

“好，我以后一定多来看你。”

这时，两位长者从屋里走出来，两人来到荒木歌川面前，均恭敬的低头行礼，男人郑重说道：“少将阁下请进，卑民失礼了。”

“牧野阁下，我今日携内子来访，打扰您了。”荒木歌川同样低着头，十分礼貌说道。

“少将阁下，不敢当，这可不合适，请阁下别这样。”

站在一旁的莫共无奈的想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他可以称为“内子”的人了……

“牧野阁下，荒木是晚辈。”荒木歌川说着这句话，将牧野和宏的父母扶起来，“我们进去吧。”

“是。”

织田美树欢欢喜喜的握着莫共的手，莫共微笑着挽着她，织田美树长高了，也更健壮了，莫共十分欣慰，看来牧野和宏家中确实是她最好的去处。

一家人按照礼节依次落座，牧野和宏的母亲依次给他们奉茶，莫共这才发觉她对每一人都恭敬客气，唯独对惠口美子十分冷淡，都未正眼看过她，莫共内心忽然生出无限怅惘，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千百年来，门第都如铜墙铁壁一般难以更变和化解，若是惠口美子日后真的嫁过来，必定要受不少委屈。莫共又想，他们之所以对自己如此客气，大概也是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今日少将阁下能来家中，真是蓬荜生辉啊。”牧野和宏父亲首先举起茶杯说道。

“牧野阁下太客气了，今日是内子突然想来看一看织田，于是我便带她来了，如若有打扰的地方，还请见谅。”荒木歌川回道。

莫共微微撇过头，不解的望着荒木歌川，明明是他非要来这里，还说什么很久没见织田美树了，织田美树一定很想见到她，非要让自己过来……

“不打扰，不打扰。”牧野和宏的父亲露出笑容，“阁下能来，我们都非常高兴呢。”

“也不知今日的茶是否合夫人的口味？”牧野和宏的母亲忽然笑意盈盈的对莫共说道。

莫共着实被吓了一跳，自己这般年轻，竟然被长辈称为“夫人”，莫共赶忙说道：“牧野夫人您真是太客气了，您煮的茶非常好喝，我很感谢，您称我‘莫共’就好。”

“内子最喜欢喝的便是这样甘醇的乌龙茶了。”荒木歌川。

“那便好，少将阁下与夫人喜欢就好。”牧野和宏母亲。

“谢谢牧野夫人，我们都十分喜欢。”荒木歌川。

“和宏将曾经在中国发生的事情都述与我们，真是万分感谢少将阁下的恩德，这些年，如果不是少将阁下庇佑，和宏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回国。”牧野和宏父亲说道。

“少将阁下请恕罪，卑职与家中所述之事均是与军情军机无关。”牧野和宏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便立即说道。

“卑民……卑民冒失了……”牧野和宏父亲也立刻低下头，恭恭敬敬等待发落。

“无碍，不必拘礼。”荒木歌川笑着说道：“和宏是一位非常勤勉且正直的人，并非是我庇佑，是他自己有福，请牧野阁下不必拘礼。”

“是。”牧野和宏父亲这才轻松一些。

织田美树紧紧的靠在莫共身边，她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是姐姐来看她了，她便异常开心，莫共也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悄悄的与织田美树逗着趣。

牧野和宏母亲将茶续上，牧野和宏父亲又举起一杯：“少将阁下施与牧野家的恩惠，不仅在战时的中国啊！军队回国之后，少将阁下依旧保住了和宏的军职，使我们在民生凋敝的今时社会中有所依靠，也使和宏未受到世人的嫌弃和唾骂，没有从此一蹶不振，卑民一家真是万分感谢。”

“和宏是非常精明能干且有自己主观意见的战士，荒木能够得遇和宏做副官，是荒木的荣幸。”荒木歌川同样举着茶杯望向牧野和宏父亲，诚挚说道。

“不敢当，这……少将阁下，您太抬举他了。”

荒木歌川摇头：“荒木说的话均是发自肺腑。”

“谢谢少将阁下，太谢谢阁下了。”

“牧野阁下，您太客气了。”荒木歌川。

这两人的对话一句比一句谦恭，使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敢有所动作，莫共坐在这里逐渐的拘束起来。

“夫人，卑民也要谢谢您，和宏说在中国之时您曾救过他一命，卑民万分感谢。”

牧野和宏父亲举着茶杯突然转向自己，低着头感谢，莫共一时有些无措，她赶忙低下头来，比牧野和宏父亲更低的高度：“牧野阁下，您太客气了，和宏是少将阁下的近身体己之人，我这样做是应该的，您千万不要客气。”

“是少将阁下与夫人保我们全家无虞，真是万分感谢！”牧野和宏母亲也附和着说道。

此时，莫共内心有些忐忑，早知会有如此繁复的礼节，今日便不来了。

“牧野阁下与牧野夫人，你们太客气了，这些年来我与和宏相辅相成，所以才能够走到今日，遇到和宏是我的幸运和福气。”荒木歌川说道。

牧野和宏诧异的望着荒木歌川，他从未听过荒木歌川与自己说这些话，原来在少将阁下心中，自己的分量竟这样重……

荒木歌川继续说：“在南京，内子与惠口，我与和宏，我们四人患难与共，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所以才会建立今日的情意，你们切不可如此。”

“原来是这样，和宏能遇到少将阁下与夫人，真是最大的幸运。”牧野和宏的母亲感慨道。

莫共看到她的眼里似是闪烁着泪花，莫共望了望牧野和宏母亲又望了望惠口美子，说道：“我们四人在中国确实经历了许多事情，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若论最真挚最坚定的情意，当然是惠口对和宏的。”

此话一出，忽然间再无人接话，莫共望着牧野和宏的母亲，她本以为母亲是要说些什么的，莫共只觉的十分尴尬和难为情，这样一来，便是她把惠口美子推了出去。

“少将阁下与夫人均是见证了我与惠口感情之路的人。”

这时，牧野和宏低声说了一句，莫共十分欣慰，但牧野和宏父母依旧未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