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莫共将两边的推拉格栅都拉开，一时间，绿野四芬，雨幕轻垂，烟波暮渺，涟意潺潺。

转眼间，又是一年盛夏。莫共与惠口美子坐在屋里，莫共紧紧握着惠口美子双手，看着她红润的脸色，莫共十分欣慰。莫共微笑着激动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惠口美子的腹部微微隆起，莫共看了好一会儿，才伸起手来，欣喜问道：“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真好，我可以摸一摸他吗？”莫共小心问道。

“当然可以啊，莫小姐。”

莫共笑意盈盈的将手轻柔的放在惠口美子肚子上：“你出生了，一定要快快乐乐长大，不要有任何忧愁，还有啊，一定要对你妈妈好。”

“也要对你莫阿姨好。”惠口美子满面笑容。

“真好啊，惠口。你现在，这般醇和静美，看来牧野对你很好。”

惠口美子开心笑着，那笑容还有些羞赧：“牧野，他确实是一位很周到的人。”

自从惠口美子知晓自己怀孕以后，便整日念叨着要去探望莫共，牧野和宏便抽出时间带她过来了。虽然他们来回倒车，舟车劳顿，但惠口美子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他对你好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莫共握着惠口美子的手，温柔的拍了又拍，“我这一生……”莫共欲言又止，“你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好好过活，永远幸福下去。”

“莫小姐，你也可以的，我请求你，忘记过去，与少将阁下好好生活。少将阁下一直视你如命，你就不要再和他纠缠了，好好爱他，好好活着。”

“好，我会的。”莫共认真点头，“现如今，我们之间的杂乱都厘清了，也都过去了。你放心吧，惠口。”但莫共刚才真正想说的是，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像你一样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从惠口美子坐进来她便目光炯炯的望着莫共，好似久久都难以回过神来。莫共便打趣道：“怎么了，惠口，怎么总是这样看着我？看来这几个月中，你是真的很想我啊。”

说罢，莫共自顾自笑了起来。

“莫小姐，你知道吗？是因为有你，我才得已有幸体会到世间真正的爱情。这么伟大神圣的情感，我以为，我这样的人，从出生就没有资格。这一切，都是你馈赠于我的。”

“说什么呢？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了。”莫共有些不好意思。

“莫小姐，我是认真的，我母亲这段时日也总是说起你来，她说你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

“真的吗？有劳夫人挂念。”莫共更有些羞赧，便挠了挠头，“夫人她身体还好吗？”

“很好，自从知晓我怀孕以后，她很高兴，身体都比以前好很多了。”

“那就好，牧野的父母呢？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惠口美子摇头：“他们虽然对我不很热情，知道我们有孩子以后也还是老样子，但也没有为难我。”

莫共微微点头，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中。

“只顾着说我了，莫小姐，你呢？”

“我啊，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可开心了。这里景色这么美，我每天都拥抱着名山大川，呼吸着新鲜空气，真是太畅快了。”

“真好啊，这都是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

“是，不过我要说的是，惠口你得到这一切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谁馈赠给你，你心里盛放着能够撼动天地的仁厚善意，这些都是你应得的。”莫共又握住惠口美子的手，“所以，千万不要再说是因为我之类的话，你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自己。记住，你最珍贵。”

惠口美子忆起九年前第一次见到莫共的场景，不禁涌出泪水。她那么温柔的和夏目初音说话，时时刻刻都在照顾着她，虽然对其他侍女她总是冷着脸，但从未为难过她们，也从未对她们说过任何一句刻薄的话。

荒木歌川与牧野和宏坐在外面的门廊上，看廊外的雨静静落下，远处的青草一片翠绿。

牧野和宏依然恭敬说道：“少将阁下，非常抱歉，卑职还是未查到伊藤光政和伊藤绫野的下落。半年过去了，是卑职失职，未完成少将阁下的任务。”

荒木歌川临走之前，交代牧野和宏要暗中查访伊藤光政的下落，伊藤绫野十有八九是被他救走的。当初在松川町那座密室中，荒木歌川当下便觉得伊藤光政作为实验室这起事件中唯一的漏网之鱼，确实狡猾至极！

此刻，荒木歌川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感慨道：“如果这世上，只剩我们四个人，所有前尘往事都被这雨水洗刷掉，该多好。”良久，荒木歌川又补充一句：“如果从未发生过战争，该多好。”

“少将阁下这是怎么了？”

真正得了闲，荒木歌川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过去他带兵冲锋陷阵的画面。

那场赤身肉搏，中国的那名连长将尖刀捅到一名日本士兵腹部。那名日本士兵要反抗，只见那名连长双眼通红，紧握钢刀咆哮着往前顶，将那名日本士兵死死的钉在坡壁上。不一会儿，后面冒出来的另一名日本士兵将这名中国连长刺杀，那名连长到死都瞪着眼，眼睛里怒火中烧！

还有那一夜，他们奉命进攻安庆，他站在倾盆大雨中，戴着钢盔，手拎战刀，连续的冲锋和莫共时而晃入的脸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半年来，我与莫共居住在这里，才知晓什么是生活，过往戎马半生，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那么多人丧生在我们的枪口炮火之下，而我们这些人，还安然无恙的活在这里……”

“少将阁下，这不是阁下的错。”牧野和宏突然有些激动。

“错错对对，好似已经很难说清，无论是不是我的错，我确实侵略了中国，我手上确实沾染了很多鲜血……”

“少将阁下。”牧野和宏大叫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他只是不想少将阁下被不好的念头困扰。他们好不容易才营造了今日的美好，战争已经结束，他不希望他们都陷入其中，难以走出。

“牧野，近日来，我总是做梦，梦境中都是过去我带兵侵略的场景，我想这都是惩罚吧。”

“莫小姐知道少将阁下的心思吗？”

荒木歌川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她知晓。”

九月中旬，暑热的尾巴上。

荒木歌川和莫共静坐在村庄外的亭子里，他们上午散步出来至此，走累了便在这里坐下来。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离开已有两个月了，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周围树木郁郁葱葱，冠天弊日，岸上的树影投下来，满湖的碧绿，树叶飘落至湖中，轻荡着渌波。莫共嘴里不禁念着，真是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天赐的恩泽。

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他们被截停在这儿。而荒木歌川，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小雨并未将他吵醒。莫共便将自己带着的衣服盖在荒木歌川身上。

雨滴越来越大，地上溅起的水花大有钻入亭子之势。莫共望着眼前的一片迷濛，忽而回忆起南京，过去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一生……“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矣，今已亭亭如盖矣”，不知为何，莫共想起这句诗来。

轰隆隆的雨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峪暨中学的街道上，荒木云芳拿着一把刀，那刀上血淋淋的，大雨都冲不尽刀上的鲜血，被杀的那个人躺下去没几分钟，隐约还能看见她的尸体，荒木云芳面目狰狞，却露出得意地笑容，慢慢的向他走来……

莫共坐到荒木歌川身边，轻抚他的额头，他的眉紧紧蹙着，莫共轻声唤他：“荒木，荒木。”

荒木歌川嘴里叫了一声，忽然惊醒，一身冷汗，莫共看着他，他看着莫共，莫共能感觉到他眉宇间隐隐作痛。

“梦到了什么？”

“我……”荒木歌川正要说什么，又停住了，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

莫共将荒木歌川扶起来：“别害怕，只是梦境而已。你看，雨下过了，天要晴了。”

荒木歌川望着莫共，目光深邃。

莫共握住荒木歌川的手：“走，我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荒木歌川缓缓走着，他心里淡淡的想，为什么最近总是会做噩梦，而且梦境大都相似，总是有姐姐的身影……尔后，荒木歌川又自嘲的想，可能我现在的生活太美好了，老天不愿意看到我过得这么美好，便让我记住一些悲伤吧……

列车驶向前方，窗外的风景电影定格一般一页一页划过去，这趟车的终点站是东京。莫共望着列车外面的漫漫草原，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这里生活了十一个月。

昨日家中忽然收到一封信，写信时间比较早，数日辗转才到他们手上。

“歌川，许久未见，爷爷十分想念你。爷爷年岁已长，不知何时何日便要踏上这黄泉之路。近来家中总是能够出现你的身影，爷爷过往对你太过严厉，这一切，爷爷心里都十分清楚。

再过一些时日便是爷爷的生日，盼孙儿复归。”

简短的几行字，是荒木中岛的笔迹。

荒木歌川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他爷爷的生日，今年84岁整。

他们两人来到樱落市，已经搬过两次家，结果发现还是有人时不时的冒出来监视着他们。莫共之前思虑的趁着在这里居住可以悄悄回国探望一次明叔，可一切都是徒劳，那些派来监视他们的人除了荒木歌川的母亲还能有谁？没想到，他们还是无法逃脱他爷爷和母亲的掌控，又要回去……

荒木歌川拿着信，还在犹豫着，莫共说：“回去吧。”

荒木歌川还是未说话。

莫共又说：“我们只是回去送祝福而已，我们还是要回来的。”

“好。”荒木歌川这才如释重负般的点了点头。

正好前些日子，莫共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