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旁边掉出来的还有平田幸义的“千缝针”，莫共默默注视着这一幕，些许疑惑从她心底升起，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腾挪。

端木惠芝像是手里捧着一块和璧隋珠，她精神高度集中，手指轻轻触摸着日记中的字迹，全神贯注的看着，不一会儿，她的面部表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五官凝聚在一起，像是要哭出来。

这时，荒木歌川对上莫共的视线，两人皆生出疑惑，这是平田幸义的日记，为何端木惠芝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我不想杀人，可他们逼着我杀人，我真的害怕，我不敢杀人。他们是人还是魔鬼，那些人，那些中国士兵也是人，为什么杀死一个人能这么容易？他们已经是俘虏了，没有任何战斗力没有危险，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为什么？谁能告诉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妈妈，我好想回去！”

“今天是来中国的第三个月，我每天数着日子，整整三个月了。

今日，我因为还是不开枪杀人，被我的长官拉过去狠狠地训斥。他恨铁不成钢，对我大打出手。我被打的鼻青脸肿，但我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他凶狠的模样太吓人了，我不敢直视……妈妈，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呆了，这太痛苦了。一起过来参战的士兵，我们都是新兵，新兵虽然对于过于血腥的场面感到颤栗，但他们说杀过几次人之后便没有感觉了。他们都劝我要开枪，可我还是不敢杀人，十分害怕，妈妈，你知道吗，我非常害怕。一闭眼，我就会做噩梦。”

“妈妈，我知道我再也回不来了，我们部队中每天都有人死亡，我也很可能便是下一个……我也知道，我写的信您不会看到，但还是有很多话想和您说。

您一定还记得邻居哥哥野泽生吧，圆圆的脑袋却长着一双大耳朵，非常滑稽。很有幸，他和我分在了一个小队。可是在前几日的一次战役，他被炸断了右腿，上级下令把他抬回去治疗。他躺在担架上由几个士兵抬着走，在部队最后面，可是在穿一座山的时候，他被野兽叼走了。

那一晚，我们部队陷入中国军队的包围圈里，根本腾不出人手去管残兵。我躲在一个土堆旁不敢出来，伸手不见五指，深山里，传过来一阵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随后，我听到了他凄厉的吼叫声，他一定是被野兽吃了，才发出那样的声音。太恐怖了，我从没听过那么恐怖的叫声。这一仗我们部队伤亡惨重，近二百人，最后活下来的只剩四十七个，很多人都死了……妈妈。我真的憎恨战争，为什么要有战争？

妈妈，我好想念您做的菜，还想念我们后山的森林，还有我养的那只小猫，它还好吗，它长大了吗长肥了吗……

我在中国打仗从没有开心过，就是打了胜仗也不开心。我们经常在泥泞的山里彻夜行军，夜宿荒凉的村庄，凄惨沉闷的苦战，永远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没有胜利就永远回不了家。

每次战后，堆满了尸体，有中国人的也有日本人的。有的时候尸体来不及转移，便充当沙袋做掩体，我们趴在死人堆上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到处都是死人，我好害怕……妈妈，我好害怕，只要睡觉就会做噩梦……

妈妈，我真的很讨厌战争，为什么要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我就可以待在您身边，每天陪着您。陪您收割麦田，摘菜做饭，我还可以陪您做很多很多事……”

端木惠芝一页一页的翻着，一言不发，她的眼眸如石化一般，整个人痛苦的摊在地上，捂着胸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荒木歌川与莫共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他们根本不敢打搅这一幅凝固的画面。

“来中国已经第五年，我已不再抱任何回去的希望，能活着已是上天的恩赐。

我本以为今天就是我要离开人世的日子了，这一场仗，我们的军队被打败，很多人都牺牲，有的人跑了，只有我一人投降成为俘虏，我以为我要被他们杀了。万万没想到，我被中国士兵抓住以后，他们没有杀我，以前，我们的军队抓了中国士兵，就把他们都杀了，而他们没有……

他们不仅没有杀我，来了一位会说日语的姐姐，愿意让我留下来，给他们做后勤工作。我以后都不需要在前线打仗了，我只要跟着他们就好，他们不会害我，也不会逼着我上战场。这真是天赐的恩惠，妈妈您如果知道这样的事，也会为我开心吧。

这位姐姐真是神女下凡，那么温柔和善，非常亲切。

这是我来中国打仗以来，最美好的事情。

我觉得我的人生开始有了转机，这位姐姐还说战争结束以后，会送我回日本家乡。”

“妈妈，您知道吗？我每天还是非常思念您，但我很开心。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位姐姐吧，她叫‘莫共’，我称她为‘莫姐姐’。我与莫姐姐在中国的军营中一起生活，莫姐姐温柔和善，对我很好，我非常开心。中国军营里的人都对我很好，说话客气礼貌，还很照顾我。虽然后勤工作很辛苦，有的时候整夜整夜不能睡，但我还是很开心。我终于不用上战场，那些凶恶的长官再也找不到我，我再也不用挨打了。这些伤兵好可怜啊，经常满身是血，胳膊和腿被打残，莫姐姐和其他护士姐姐非常有耐心，将这些伤兵照顾的无微不至。莫姐姐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没想到厄运还是来了，只过了一年的平静时光，老天总是不会饶过我。今日我差点死掉，我们的军队将中国军营袭击，中国士兵接二连三倒下，鲜血从胸口涌出，我好想救他们，可我不敢出来。我躲在帐房后面，最终他们还是发现了我，差一点也要杀了我。我只得说母语向他们求饶，他们都骂我是**，对我不停地咒骂嘲笑……我知道我以后痛苦的生涯又开始了，又会像以往那样，陷入周而复始无尽的痛苦之中……”

“我跟着军队的人又开始去四处打仗，现在到的这个地方叫黄梅县，属于中国南方。中国南方进入六月份便炎热酷暑，经常下雨，我们要经常在雨夜中行军。很多伤兵因为救助不及时，缺乏药物，感染疾病都离开了。每天发的食物也不够吃，有的时候还要去挖野菜充饥，这真的是地狱一般的日子！

我的长官还是凶狠蛮横，不过我已经不理会他了。我不开枪杀人，他便每次训斥我，我就呆呆的站着。我想着，你要是想杀了我，就快一点动手吧，反正我也已经受够了！

每次打仗之时，我总是躲在人群最角落，妈妈，我已经不抱希望了，真希望有一天炮弹过来击中我，让我痛快的死去！”

“今日我太开心了，虽然我又被长官暴揍一通，但我还是十分开心！

今日皇军在南京总部举行‘**仪式’，我在最后一列方阵中，向右转的时候晕倒了，但我转过身去却看见了一个人，是‘莫共姐姐’。竟然是莫姐姐，从中国湖南汨罗分开以后，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没想到她就在人群里。

妈妈，你猜后面发生了什么，**仪式结束，人群散去，我便看不到莫姐姐了。我很失望，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之后我被我们长官的长官中队长拉出去暴打，但就在这时，莫姐姐又出现了。她就站在我面前，同时还有一位高大的皇军军官，我扑过去向莫姐姐求饶，想让她带我走，虽然莫姐姐全程未说什么，但我最终却被她旁边站着的那名高大的军官带到了他们的府邸。对，妈妈你没有听错，我被带到了莫姐姐居住的府邸。

莫姐姐看到我被带回来，便兴奋的跑下楼迎接我，她看到我被打的鼻青脸肿，嘴角还出血了，满脸担忧，莫姐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为我擦拭伤口，就像是母亲您一样。

莫姐姐对我说，我以后就住在这座府邸，与他们一起生活，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了！

这一切像做梦一样，妈妈，您知道吗，我又重生了，我今日太开心了！”

“莫姐姐说的果然都是对的，她说以后都没人敢欺负我，完全是事实！

那位带我回来的高大的军官竟然是‘大佐’军衔，是驻守南京的联队长，所有士兵长官见到他都很害怕，称他为‘荒木大佐’。他很严肃，但他从不苛责我。莫姐姐和我说，从此以后，我便与她一起在这里住下了，让我好好养伤，而这座府邸就是荒木大佐的府邸。

五日以后，我的伤养好，我去军部报道。曾经打骂我的那些长官、欺负我的士兵都对我十分客气，礼貌有加，还无事献殷勤，我都有些不适应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态度为何转变的这样快，我与一位很要好的士兵讲了我之前遇见莫姐姐的事迹，他说我遇到贵人了，我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但我很开心，很幸福，我每天都吃的特别饱，而且再也不用看见那些血腥的画面了。”

“妈妈，你知道吗？今天又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太开心了！

荒木大佐的伤好了，莫姐姐也十分开心，便请我们所有人到‘莫府’吃饭，为荒木大佐庆祝。莫府是莫姐姐的家，莫姐姐的父亲、叔叔和哥哥都住在那里，莫府真漂亮啊，绿茵纷绕，小桥流水，环境太好了，空气太清新了，莫姐姐的家人都与莫姐姐一样，非常亲切，我与惠口美子姐姐同被邀请去。

红烧狮子头、桂花蜜汁藕、盐水鸭、清蒸大闸蟹……很多很多，都是地道的南京菜。我都记不住名字，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肴。我这样一个日本二等兵，真正的被当成‘座上客’，这一切美好都要托莫姐姐和荒木大佐的福！”

“妈妈，这真是幸福啊，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生活！战争也好像快要结束了，一切都有了希望，我马上就可以回去见到您了，您开心吗？还在每天为我祈祷吗？”

……

端木惠芝合上日记，又在扉页上面看到了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回不到妈妈身边，请把它带给妈妈。”

半晌过去，端木惠芝合上日记，看向莫共，缓缓启声：“这……这是我……儿子的字迹，这定是他在中国行军打仗时写下的日记，这……这日记为何会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