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花朝月夕，日暮西山；

锦江春色，玉垒浮云；

天降大雨，夜露晨霜。

无论天地如何变幻，荒木歌川跪在“共心斋”门口，纹丝不动。

荒木歌川跪在这里已有几日，但他的脊背依旧直挺挺的，宛如当年站一整日军姿的坚忍无畏。他孤独而坚毅的两肩落满尘霜，似是敛聚了天地的苍茫，又似矗立在漭漭大海中的高山，巍然深沉！

荒木歌川跪在这里，等待一个原谅。

家中侍女来来往往，也无人敢应声。而这几天来，荒木歌川为了能够妥善做这件事，便找了一个借口将他爷爷奶奶安置到东京别处居住。

这几日中，曾下过几次雨，荒木歌川浑身都被浇透，但他也未起身。医生说莫共虽然受了些惊吓，但现在胎像比较稳定，孩子生长的还不错。那日，出院之时，医生特意叮嘱自己，“夫人这样的体质能有孩子实数不易，请一定要认真照看”。连医生都万分惊叹，以莫共这样的体质竟然也能怀上孩子……是啊，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情发生了，说明这是他世界里的奇迹！是他最大的幸运！这真是太好了，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来赎罪、来弥补，只要莫共能原谅他，他做什么都可以……

深幽的夜色，万物静谧，悄无声息。是那座深暗的密室，张甫程被枪击中倒地，红色的血液从他嘴角流出，最后流入他的眼眶。突然间，莫共看到，张甫程陡然起身，一步一挪，蹭着粗糙的刑讯室地面，向自己爬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弧形弯刀，鲜血从他眼睛里汩汩流出，他的脸已经扭曲，嘴里迸发出钢刀一般锋利的咒骂，“我要杀掉这个孽种”“千千万万中国人都被残害，这个中日两国的孽障一定要死，要为那些死去的人赎罪……”

夜色高寒，漆黑无声。莫共倏然惊醒，浑身冷汗直流。张甫程临死之时的眼神，她怎么会忘掉，她怎么能忘掉……莫共好像隐隐听到了“咝咝咝”“咝咝咝”铁机绞碎东西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心脏被丢入那碎铁机里，声声碎裂，不然为何自己此刻痛得如此不可救药？浑身颤抖着大口喘气却呼吸不到空气，连一丝求生的夹缝都没有。

又是一个噩梦，自她怀孕便噩梦不断，如今，好似更加重了。还有，刚才睡梦中，一晃而过的片段，荒木歌川如往日那般躺在自己身旁，已在夜色中熟睡。她却不敢望向他的脸，她怕自己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张甫程……她总是在黑暗里，左右开弓，荼毒挣扎，却总被弃之深海，浮不上岸。

莫共在心底默默念着：甫程教官，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千万不要原谅我，你在那个世界也不要原谅我。因为你原谅我，我就宽恕我自己……

此后，莫共再无睡意，直接坐起来，望向外面。从昨晚开始细细碎碎的小雨还未停歇，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要入秋了。

这几个月来，莫共停止了过往的所有药物，腿部、肩胛，还有骨头里传出来的疼痛隔三差五的窜出来，但莫共也全力忍着。她的小腹隆起，已十分明显，身体各个部位均发生了变化，腰部增粗，整个人开始变得笨拙，后背也有些发麻。好在没有特别大的不舒服，孩子偶尔会动，但也不会动的很厉害，不会乱打乱踢。只是她总是嗜睡，也总是觉得浑身无力，好像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这一日清晨，天彻底放晴，莫共走到外面，刚踏出家门便撞上了跪在雨水里的荒木歌川。只见他细碎的胡渣布满脸颊，满面憔悴，但他的眼眸却异常坚定。

三日前见他跪在这里，这两日来接连阴雨天，莫共也未出门，她以为他早都起来了……莫共惊异问道：“你……你跪在这里多久了？”

荒木歌川沉默，只是微微抬眸。这一抬眸，满眼的坚毅在一刹那破碎，如满湖碎裂的琉璃。莫共一阵心悸，她拉住其中一名侍女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侍女望向荒木歌川，并不敢直言，结结巴巴道：“夫人已经……已经……睡了六……七日了。”

这是荒木歌川跪在“共心斋”窗前的第七日。

他眼眸中又出现了熟悉的破碎感，那是难以言说的一种感觉，莫共又是一阵心痛。

莫共这才清晰的忆起那日在院中的对话，出院第二天，莫共发现荒木歌川跪在“共心斋”窗前不起身，便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现在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那便是无论生死，你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我们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呀，他需要我。”

“他自有命数，不用你管。”

然后她决绝凛冽的回了“共心斋”，再没有出去过。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莫共的心跳逐渐加速，这么久了，他便一直跪在这么硬的地面上？

莫共又望向荒木歌川，她发现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自己，眼睛里储藏着的皆是无处安放的深意。如过往在南京在东京许多次他投来的目光。

莫共也忆起，在这期间，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都来家里不止一次的劝过荒木歌川和她，但是荒木歌川无动于衷，而她沉沉昏睡了许久。

下一秒，荒木歌川倒在地上，莫共大喊着与其他人一起将他扶回家中……

那日昏倒，荒木歌川不出半日便醒了过来。

自此，莫共允许荒木歌川进入“共心斋”，但不允许他躺在自己身旁，荒木歌川便在莫共床边搬了一只低矮的小床。

每天天不亮，荒木歌川便起身，各类忙碌着，亲自照顾莫共的一切起居。

莫共喜欢自然风物，天气晴朗的时候荒木歌川会带着莫共去赏景，莫共也不拒绝。但是到了目的地，莫共便总是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从不理会跟随在她身后的荒木歌川。荒木歌川与她说话，莫共也不回应，似是没有听到……

莫共又回到了刚来日本之时的状态，甚至比那时候更差，荒木歌川整日忧心如焚。

这一天，牧野和宏打来电话，说惠口美子想到一个办法，荒木歌川听过牧野和宏的建议后，大为惊喜，电话中连连点头。

织田美树还未进入荒木府家门，便大喊道：“姐姐！姐姐！”

天色晴朗，暑热也都退去，莫共在院中晒太阳，荒木歌川陪在一旁，他将家中的钢琴搬出来，轻柔弹着。

随后，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也进了门，两人向荒木歌川半鞠躬问候，荒木歌川微微点头回应。他们夫妇两人还带着他们的孩子——牧野卓枫。

“枫”字是惠口美子想的，她喜欢秋天原野上的枫叶，在她眼里枫叶代表着美好。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曾经陷入泥淖，虽然时间很短，但也沾上了污泥，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干干净净的，永远美好如初。牧野和宏便起名牧野卓枫，寓意：卓尔不群，美好如枫。

“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织田美树欢快的蹦到莫共身前，兴奋说道。

许久未见，织田美树都长这么高了，已经是大姑娘了，已有些许豆蔻梢头的模样。她粲然清丽的笑容，真如沐浴在春日的微风之中，莫共不由得嘴角下弯。她摸着织田美树的小脑袋，温柔道：“是啊，许久未见，我们的小织田又长高了。”

织田美树欣喜道：“姐姐，我听说我又要有一个小外甥了。”

“也可能是小外甥女喔。”旁边的惠口美子也十分开心的应和着。

莫共又向惠口美子温婉一笑，这是许久以来莫共向自己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惠口美子很欣慰。

而荒木歌川，他的眼眸皆在莫共身上，莫共笑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真是万分欣喜。

不过莫共脸上那一抹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她曾好几次告诉织田美树，要去看她，带她去玩，可她对她的承诺皆食言，莫共内心一阵怅惘。世事皆如此，总是充斥着无尽的遗憾，她想要父母哥哥活着，想回到南京，与父母哥哥明叔他们一同生活，而这一切，皆是虚妄缥缈……忽然之间，莫共觉得自己好似被套在一个袋子里，她想要的美满都得不到，一直都是失望和遗憾……

“阿姨。”一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走到莫共身旁，摇晃着她的手。

这一句“阿姨”直接融化了莫共的心，她欣喜的望着眼前这个小男孩。真没想到，一转眼，惠口美子的孩子已经三岁了，会走会跑，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别提多可爱了，而自他进来以后便一直都很乖，不怎么哭闹。

“你叫什么名字呀？”莫共当然知道他叫什么，故意问道。

“阿姨，我叫牧野卓枫。”

“‘卓尔不群，美好如枫’，你的名字真好听。”

“卓枫不仅名字好听，长得也很好看呢。”织田美树握住牧野卓枫的手，开心道。

“是啊，你们两人都长得很好看呢。”莫共温柔笑着，随之，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宝宝，你出生以后一定会喜欢这个哥哥，还有你的小阿姨，你们三人要一起开心快乐的长大，什么烦恼都没有，他们都会保护你。”

荒木歌川望了一眼牧野和宏，那神色中皆是激动，莫共开口说话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终于有了正常人的神色……看来，牧野和宏和惠口美子想出来的办法果然有效。

荒木歌川凝眸望向莫共，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她是爱他们的孩子的，她怎么可能不爱他们的孩子……自从知晓莫共怀孕以后，荒木歌川心底便有一个隐隐的担心——莫共会不爱他们的孩子……

这时，一人从后院怒气冲冲的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