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没想到，第二年，明少福又来到了东京。

1946年9月，明少福又来了，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即便去年十月份没有任何收获，但明少福并未放弃寻找莫共的信念，一直不眠不休的探查着。战后，当他听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调查小组要来日本，明叔便申请动用所有关系，跟着一起过来。只是来到东京之后，他不方便跟着调查小组的人，便只得单独行动。

自从去年荒木歌川知晓明少福来到东京以后，他便明白明少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定还会再来。于是荒木歌川让他的人加强警戒，他派出所有在南京之时见过明少福的亲兵巡察，所以明少福第二次来东京之时，荒木歌川第一时间便得知了。

荒木歌川非常害怕，几日来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一直在想，定要想出一个办法，彻底绝了明少福寻找莫共的念头……

思来想去，荒木歌川想出这个办法来——模仿莫共的字迹写一封绝笔信，交给明少福，然后告诉他莫共已自杀。对于明少福来说，这件事简直就是诛心……荒木歌川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做了，虽然十分残忍，但是只有告诉明少福莫共已经离开人世，他才会彻底死心。

东京北郊，一间隐蔽而简约的茶馆中。

荒木歌川手里握着一封信，双手颤抖着将它递给明少福。

明少福有些许的疑惑，但还是打开了它，“明叔亲启……”是莫共的字迹。

一分钟后，明少福的双手颤抖起来，紧接着浑身抖动起来，他根本站不稳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不一会儿，明少福老泪纵横。

“噗通”一声，荒木歌川跪在地上，“明老先生，是我对不起莫共，对不起莫家，对不起您，要杀要剐今日荒木绝无怨言！”话到嘴边的“明叔”二字，荒木歌川却再也叫不出口。

这屋中沉寂了许久，明少福询问莫共的尸体，荒木歌川不得已便又编了一个谎：莫共不愿意葬入日本的土地，要求将自己火化，并且将她的骨灰撒入东海，因为只有这样，顺着洋流她便可以回家了……荒木歌川编这一句谎言之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他吐出来的话语一阵一阵抽搐，自己做了这样的事，会不会遭受天打雷劈之刑？！

这一个沉闷的午后，荒木歌川毫不客气噗通一声跪地，良久，他看到明少福缓缓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手里握着的枪也扔在了地上。

明少福出门之时，默默念了一句：你救过老爷，救过共儿，救过云晞，护过莫府，你虽是入侵者，但你驻守南京期间从未屠戮过南京的百姓，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能杀你。最重要的是，共儿应该也不希望我这样做。

望着腿脚更不利索、鬓边的头发几乎全白的明叔，跪在地上的荒木歌川的心更痛了，他低低垂眸，一动不动：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自私到极致，明叔听到这样的消息，如同剜心呐！

荒木歌川与明叔谈话期间，牧野和宏私自搜寻了明少福放在外面的皮包，找出那张照片。

皆是心底挚爱之人，所以明叔才将那张照片随身携带吧，他定是想着一见到莫共便可给她看，并且告诉莫共沈云晞还活着……明少福离开以后，荒木歌川看完照片，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下来。

不该因为他的自私，而将这天地山川都隔不断的情意隔开的！同时，心底有一个更强烈的声音撞击着自己的心门——如果可以选择，他多想带着莫共回到南京，与他们一同生活啊！

这便是当日牧野和宏说出沈云晞还活着的时候那张照片的来由。

同时间，荒木歌川秘密派人回中国探查消息，1946年年末，明少福随耿中石一家离开大陆，到了香港，同时，他们带走了沈云晞和芊荷。

往事都叙述完毕，荒木歌川却再也不敢抬头去看前方的目光。这封信，这件事……之前，他想过无数次要跟莫共坦白的，但是后来他与她之间的隔阂消除。再往后，尤其是樱落市的那三年，他们的生活太幸福，荒木歌川害怕莫共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便会离开自己……

“这……这是真的吗？你……你已经告诉明叔……我……我死了？”莫共整个人僵在原地，似是痴傻一般，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连贯。

荒木歌川沉沉点头，刚才冲进屋子的一瞬间他想过编一个其他理由的，但是他知道，以莫共的聪颖根本骗不过她，而现在，更不可能骗她了。

“‘这里的生活让我窒息，实在是太煎熬了’‘明叔，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好似永远都无法再回到南京了。所以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因为这一切太痛苦了’”莫共重复着信上的话语并将信甩在荒木歌川脸上，“你也知道我生活在这里有多煎熬？你可真是讽刺，用你的手……道出我心中所想，你这封信写的真是完美啊，完全是我心中所想，明叔看过以后当然信以为真！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我永远都只配生活在你设计的骗局中？！是吗？”莫共又出现了往日那熟悉的却令人异常恐慌的冷笑声，她浑身好似没有任何力气，声音有些嘶哑，“因为你从未出生于一个有爱的家庭，所以才要这般破碎我的？”

“共儿，共儿，你先坐下，你别伤了自己，我慢慢给你解释……”荒木歌川已感觉到暴雨欲来的风满楼，此刻他万分懊悔，为何当初没有毁掉这封信……

“解释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顷刻间，莫共似是万箭攒心般疼痛，她激烈的咆哮起来，“明叔……明叔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惟一的！而我也是他惟一的亲人了！惟一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荒木歌川低下头来，任凭莫共发泄。

“自从我们决定去樱落市生活以后，我便已经与你坦诚相待，所有事情都不再瞒着你，而我为了你也放弃了回国的念头，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对不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非常抱歉。”荒木歌川害怕莫共摔倒便赶忙上前扶住莫共，但是还未近前莫共便已将他推开，她继续顶着喑哑的嗓音嘶吼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私自利！这明显就是一封绝笔信，你将这一封信拿给明叔看，然后让明叔知道我已经离开了人世，让明叔彻底断了寻找我的想法。而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了，我才知道，我都不知道明叔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刚愎自用，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莫共完全不停歇，一口气吼下去，“你只顾着自己耍手段，你有没有想过，明叔他知道我已经去世的消息，该有多痛，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唯独剩下了我，他知道这一切该有多痛！”

“我……是我做错了，一切都错了。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很懊悔……冈谷工业大学的事情解决以后，我便想着带你回国去找明叔的，只是……”

荒木歌川想说，只是造化弄人啊。

莫共的肚子长的很快，现在已经完全隆起来，她行动已不利索，荒木歌川一直望着莫共，随时准备接住她：“我们去找明叔，我们现在就去找明叔，告诉明叔这一切，无论明叔怎样责骂我，惩罚我，我都愿意受着！”

“现在去找明叔？我们？哈！”莫共冷笑一声，“你配吗？你这一生都是一个笑话！你出生于一个肮脏的像下水阴沟一样的家庭，你也配去找明叔？是啊，正是因为你出生于这样肮脏的家庭，才造就了今天这样肮脏的你！”

荒木歌川沉寂不语，只是茫然的望着莫共，她说的没错，她说的确实没有错……

“歌川，你让我离开吧，我们放过彼此好不好？”未过多久，莫共突然恢复了正常，声音也变的平和起来，她正色道：“我们两人在一起就好像被诅咒了一般，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我们放过彼此好不好？”

荒木歌川眼神空洞，他的神色更加茫然，脑子里混乱不堪，被木村骐沼下药后那种熟悉的头疼又侵袭而来。瞬时间，他整个人变得烦躁愤懑，她刚才说了什么？她说她要离开自己，她又要离开自己……

荒木歌川突然从后面冲过去，紧紧抱住莫共，他的手放在莫共腹部下方：“你不可能离开我，一分钟都不行！过往你便不能离开我，如今，你还有了我们的孩子，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和孩子离开我的！”荒木歌川在莫共耳边轻柔的说着这些话，力道却如千斤鼎。

莫共想要挣脱荒木歌川但是力道不及，莫共无奈喊道：“你真是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