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乌云满天 1

（1）

“莲子，莲子！”天微明，莲子灶间才点上火，就听见全留一迭声喊着自己。喊声中异于平常，完全不似他一贯的沉稳。

出了什么事？莲子忙迎出灶间，还没等她问，全留双手攥拳，胳膊用力地抖擞着，一只脚使劲地跺地：

“胜利了，咱胜利了，小日本投降了！”

“咣当”一声，莲子水飘落了地，她身子晃了晃，仿佛没听清：“啥？你说啥？”

全留上前一步，拥住她的双肩晃了晃，终于忍不住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日本鬼子，今天在南京向**投降！”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山下寨子里突然传来了阵阵钟鼓声，唢呐声和鞭炮声。

这当儿，原在窑里尚未起身的窦老爹，已披衣站在了窑门口。

“全留儿，你刚才说啥？日本鬼子咋的了？”

“投降了！鬼子投降了！”

“咣当”一声，老汉丢了拐杖，一步跨出了窑门。

“爹，你不要拐杖就能走了？！”莲子惊奇地喊道。

经莲子这么一说，窦老爹低头看了看自己，是呀，怎么自己竟走到了院里？

“我的腿好了？”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腿，左腿还是不太灵活，但明显比以前有力多了。身后全留娘怕他摔着，急忙伸手扶他，他却轻轻挣开，向前挪动着，一步、两步……

“我能丢开拐杖了，我能丢开了！”他大叫起来，一瞬间老泪纵横。

“我的腿生生是让日本人给气坏的，现在小日本完蛋了，我的腿也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都跟着他一起笑着，哭着…

全家人相扶着下山，就见寨子里男女老幼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涌出寨子，涌向通往镇上的大路。更多村子的村民扭着秧歌，踩着高跷汇聚在道路上，像一股欢乐的洪流，涌向镇子。

莲子站在路边，看着欢乐的**队伍，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哥哥、亲人；可惜他们没看到这一天。泪水顺脸颊流了下来：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回家，咱终于能回家了。”一旁的窦老爹接过她的话，同时扭头看着全留娘：你和我一起回去！我家有四间砖瓦房，还有一孔浑砖到顶的窑，连院子都是砖铺地。住得比这边宽敞多了。

全留娘略吃惊地看了一眼窦老爹，这是婚后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家。不过随后她就撇了撇嘴：“是，你家是大户人家，你是落难才蜗居在我这里，这一年，你可是受委屈了。”一句话说得一家人都笑了起来。窦老爹也不好意思“嘿嘿”的自嘲着，低下了头。

当晚一家人商量着回窦家村的事：“我想回去，在这里，我终归是漂来户，没根。再说，胜利了，或许灵奇也会回家看看，我若不在，他回家看谁？”一年多了，父与子因战争阻隔，终未谋面，想起这些，老汉不禁又一番唏嘘。

“想回就回了，也没人拉着你。只不过全留媳妇这几天就要生了，我陪你回去走一遭，就得回来伺月子婆。”

“。。。。。。莲子，你，是跟爹一起回，还是留在这里？”

窦老爹这问话一出口，全留及他娘都扭头看莲子。到这时，莲子才感觉自己的身份竟然这样尴尬。她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回答。

“你若不想留在这里，就和爹一起回去，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窦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就算是灵奇真的再领回来一个，你在前，你也为大”

听到这话，全留呼地站了起来：“爹，说什么大呀小的，只要莲子原意留下，我现在就一封休书，休了那货！”

“说什么傻话，当心让她听到，好歹人家怀着你的孩子呢。”全留娘忙制止道。

“有孩子又怎么样，难道将来就不会再有了？我。。。。。。”全留话没说完，就看见莲子起身出了窑，他急忙跟着出去。

院外，那棵全留栽下的石榴树，虽有精心养护，但因是当年栽下，花开过后，没有坐果。只留下一树碧叶，繁茂而杂乱，像莲子此刻的心境。她伸出手，先是轻轻地抚摸，继而是一片片的撕扯，撕着撕着，忍不住冲着看不见的远山呼喊：“灵奇，窦灵奇，你个浑蛋！你个害死人不偿命的！你的海誓山盟呢？你的石榴花的许诺呢？你没有那定性，你许什么愿，你又为什么要招我惹我，你又为什么要娶我。。。。。。呜呜呜。。。。。。。”

莲子不知道，全留就在身后，她更不知道，她的这番哭喊，每一滴泪仿佛都是打在他心头冰冷的雨滴，每一声喊，都像在撕扯他的心。那个刻，他觉得他的心，也像莲子的喊声一样，远远地发散出去，在无边的黑暗中飘飘下坠、下坠。。。。。。

最终，家人决定，先由全留陪莲子回去看看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

莲子没家，她直接先来到父母的坟前。

仿佛是在昨天，爹还笑着和娘提及自己的婚事；哥哥憨笑着牵牛送灵奇回家；曾经温馨甜蜜的一家人，如今却阴阳两隔，只剩下两堆冰冷的黄土；胜利了，胜利了，失去的，却永远也回不来了。莲子一沓沓地烧着纸钱，泪滴滴落在土里：爹、娘、哥哥，你们的仇总算报了，若你们地下有知，就闭上眼吧。

明知家没了，但莲子还是忍不住想回那个曾经的家看看。却不巧，铁将军把着院门。透过门缝看到，院里曾经的两孔窑中间砌了一堵墙，两间厦子和一孔窑被隔成单独的院落。那原来哥哥住的那孔窑呢？隔壁就是堂叔家，莲子抬脚就迈进院，果然见到了曾经哥哥住的窑洞，如今成了堂叔家的灶房。

半敞的灶房里，一个妇人看见莲子这里突然：“诶呀”一声，丢掉了手中的水瓢，颠着喊着迎了过来

“莲子，乖呀！”

“婶！”

从堂婶这里，莲子知道了原来当初那房子和院子是卖给了族长。“那年月粮食比房金贵，一般人家谁有钱买房，族长也是为了拉扯你们孤儿寡母一把，谁知你娘踹着必死的心。。。。。”

娘儿俩絮话短长，原来当初灵奇杀了鬼子逃走后，鬼子曾来这村里搜查过，为了躲避鬼子的追杀，堂弟，还有族里许多青壮年都跑了出去。说到这，婶子一拍大腿：“你回来晚了一步，前天你弟还和灵奇一起回来，给你爹娘上了坟。。。。。。。。。”

“灵奇回来过？给我爹娘上坟？”莲子惊奇得站了起来“怪不得我看坟头的土像是新添的。”

“就是前黑的事，原来他俩就在一个部队，先前竟然不认识。部队要往南边开拔，路过这里，灵奇就顺道来给你爹娘上上坟，还说来不及回窦家庄了，不能回家给他爹娘上坟。。。。。还不让我告诉你。。。。。”说到这，婶子看看全留，似乎明白了灵奇不让告诉莲子的原因。

莲子顾不上解释，只打听部队要往哪里开拔：“要是你有法子给堂弟捎信，就告诉灵奇，他爹还活着，一直跟着我全留哥，由我哥和他娘照顾着。”

“这是。。。。。。”

“我是莲子的哥！”

“你是莲子的哥？嗨，我还以为。。。。也是的，灵奇多好的孩子，当初你俩人那么好。。。。。。。。你不知灵奇在你爹坟上口口声声喊着爹、娘，行得都是孝子的礼呢，我和你叔都看着的。”

从娘家村出来，莲子前往窦家村，没进村就吓得退了出来，原来灵奇家的房子让日本人修成了炮楼。如今说是日本人投降了，可那炮楼还在，而且还有日本人把守着。听说，这些日本人竟然全都变成了伪军，噢现在叫国军！这叫什么事！

回到佛里集，正好村委会要抽人帮南下的部队运送物资，全留报了名“我跟着去，看能不能找到灵奇，告诉他爹活着，也替莲子问他一句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