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中指

砰！！！

万历将奏折重重的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大响，丹陛下的文武百官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那动作还蛮整齐的。

年轻的天子怒容满面，怒吼：“吃败仗，吃败仗，还是吃败仗！那么多边军，每年糜耗粮饷以百万计，结果鞑靼一来，除了吃败仗还是吃败仗！朕真的很好奇，那些边军将领除了吃败仗还会什么！？”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一帮武将更是噤若寒蝉。

从八达岭长城燃起烽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天。在这五天里，昌平、怀柔、密云诸重镇都与犯边的鞑靼人爆发激烈的战斗，烽火终日不息，战斗规模越越大。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北方大草原的气候都出奇的温暖————这种温暖是牧民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整个冬天雪少得出奇，到了春天，很多牧区干脆一片雪都没有，牲畜无处饮水，大批大批地患病、死去，无数鞑靼人看着横亘在草原上的牛羊尸体失声痛哭。牧群死光了，他们也就活不下去了，为了争一条命，他们只能选择拿起弯刀，骑上战马，朝明境发动进攻。保证攻破明军边境防线，攻入内地，从明人手中抢到足够的粮食、财货，他们才能活下去，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被天灾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的鞑靼人异常的疯狂，从辽东到蓟镇再到大同盆地，一直延伸到榆林、宁夏，遍地烽火，蓟镇防线压力尤其大。可能鞑靼人想重现三十年前俺答汗横扫京畿如入无人之境的辉煌吧，整整四万鞑靼大军兵分几路，猛攻昌平、密云、怀柔，平谷、遵化等地也出现了他们的身影，边关接连告急。

在昌平方向，明军与一万八千鞑靼精锐打得难分难解，蓟镇总兵杨四畏亲自指挥，依托长城与鞑靼军队对攻，双方在数日间交战十余次，互有胜负，谁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杨四畏的军事才华跟戚继光比差得远了，但也是有勇有谋，鞑靼人想在他手里占到便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在密云、怀柔方向就没有这么乐观了，鞑靼大军攻破了古北口，越过长城，猛扑过来，杨四畏调兵遣将，向古北口发动猛攻试图将这个缺口堵住，将鞑靼人打回去，但每一次反击都被疯狂的鞑靼人粉碎，不仅没能堵住这个可怕的缺口，还折损了三千人马。这正是万历愤怒的根源，打从鞑靼犯边以来，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战局失利、失利、再失利，明军好像除了打败仗之外就不会别的了似的，难得跟鞑靼打个平手都喜滋滋的上报，邀功请赏，任谁都会郁闷的。当知得三千鞑靼骑兵兵临遵化，一口吃掉了一千蓟镇精兵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在朝堂上发大火了。

群臣默然不语。仗打成这个鬼样，号称固若金汤的九边防线每年春天和秋天都要接受鞑靼人的考验，他们早就习惯了，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今年考验似乎来得特别严峻，才短短几天，曾经坚不可摧的蓟镇防线就出现缺口了，别说万历，他们都想骂娘。不过，他们对此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蓟镇防线一直是九边防线极其重要的一环，它的存亡直接决定着京师的安危，一直以来，大明王朝都是将最精锐的部队，最精良的武器装备配置到这条防线，为了经营这道防线，大明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心血，也承受了巨大的代价。一代战神戚继光在平定了倭寇之乱后，被调派到蓟镇，十几年中，他精心修缮工事，训练部队，改良武器，使得蓟镇实力大增，鞑靼几次侵犯都让他换着姿势各种吊打，一通狂扁狠揍之后把鞑靼人给打老实了，直到他离任都不敢再来捋老虎须。但张居正倒下后，戚继光也被扔到广东去吃荔枝了，他精心训练的精锐部队要么被裁掉，要么被拆散调派到其他战场，蓟镇实力大损。鞑靼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马上卷土重来，已有十余年未见狼烟的蓟镇军民登时就被打得鸡飞狗跳，京城更是一夕数惊！说到底，这都是万历自己作死，如果他不整戚继光，不削弱蓟镇，局势何至于如此糜烂？

当然，万历是绝对不会觉得自己错了的，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他也不会承认————天子怎么可能会犯错呢？肯定是你们搞错了。打了败仗，他找边军将领的麻烦就行了，反省？不存在的。他咬牙切齿的下令：“拟旨：着令吴惟忠所部驰援遵化，务必全歼遵化之敌！着令杨四畏退守昌平，集中兵力夺回古北口！”

这两道命令倒没有什么错处，遵化之敌必须尽快解决，否则鞑靼人很快就会从这个缺口蜂拥而来，在坦坦荡荡的大平原上想将漫野而来的骑兵击退，难过登天；杨四畏依托长城与鞑靼精锐对攻固然是英勇无畏，但其实没什么必要，八达岭长城坚不可摧，而且昌平与八达岭长城之间还隔着军都山，一路上遍布无数小而坚的军寨营垒，就算鞑靼大军攻破八达岭长城，这连绵的军寨营垒也会放干他们的血，等到他们闯过军都径兵临昌平城下，猛虎都变成死狗了。反倒是古北口被攻破让整道防线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在居庸关外跟敌军缠斗就没有意义了，还是收缩兵力夺回古北口要紧。文武百官对此都是一边倒的赞成，君臣之间倒是难得的齐心协力了一回。

圣旨还没拟好，又有紧急军情传了过来：一股鞑靼骑兵绕过明军防线，潜越小五台山，朝门头沟杀了过来！

万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咆哮起来：“鞑靼欺人太甚！传令驻守小五台山各军寨，马上调动兵马灭了这股敌军，否则朕要他们的脑袋！”

昔日固若金汤的防线如今变得四面漏风，万历几乎气炸了肺，一点风度都不要了。

天子发火，非同小可，蓟镇边军紧急行动起来。在三河营，吴惟忠率领三千浙军开出大营，朝烽火连天的遵化猛扑过去；在八达岭，杨四畏退回长城，留下少量精锐凭险据守，自己率领主力回师昌平，准备开往密云跟鞑靼铁骑大战一场；在小五台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军寨打开寨门，明军列队开出集结，杀下山去，截住潜越小五台山的鞑靼骑兵，在山地之中展开血肉搏杀……战事战得越发的血腥、惨烈起来。

当然，这一切都跟龙岩峰没关系。得知鞑靼铁骑攻破古北口后，逃难的人越发的多了，苏家坨也有一些人收拾家当逃进了京城，可是这个家伙却不为所动，净顾着捣弄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他拿出好几块弹簧钢，请铁匠给那帮跟他一样不怕死，准备跟闯进自己家园行凶的鞑靼人干一场的家伙打制兵器，除了火枪手之外，每人一支长矛是必须的；长矛手除了长矛之外还要配一把长刀，而长刀手则配一把腰刀，火枪手每除了火枪之外每人再装备一把刺刀和一把短刀，算是武装到牙齿了。等他将这三十多号人的武器配齐后，他订制的那台大型螺旋泵也做好了……于是这个家伙理直气壮地将距离自己只有十几里远的烽火台上那燃烧的烽火抛到了脑后，叫来庄户，用牛车将螺旋泵运回苏家坨，在湖边安装。先将螺旋泵架设好，挖好引水渠，然后在岩上组装传动机构，完了还搭了个凉棚。

搞定这些之后，他让人牵来一头驴子套上，一挥鞭子，驴子就围着圈子转了起来。庞大而复杂的传动机构马上被一系列的齿轮、轴承、滑轮和皮带带动，吱吱呀呀的转动起来，这套传动机构又反过来带动螺旋泵……那巨大的泵体在水中越转越快，终于，一股碗口粗的水柱从管口滔滔不绝地喷了出来！

围观的庄户发出震天响的欢呼声：“水上来了！水上来了！万岁！”

龙岩峰抽了驴子一鞭，驴子转得更快，连带的，螺旋泵转得更猛，那股水柱喷得更急，哗啦啦的从管口倾泄进引水渠中，再从引水渠流入水渠，沿着水渠浩浩荡荡地涌向远处旱得灰白龟裂的田野，然后从一个个沿着水渠开的决口流入田中，干涸的田野发出滋滋轻响，那是大地吸吮甘霖的欢呼声。倾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庄户们泪流满面，有水了，庄稼活过来了，这该死的旱灾，他们熬过来了！

那台手动螺旋泵也没有浪费，好几个青年轮流上阵猛转手柄，从湖里抽水。虽说这台大型螺旋泵效率非常高，但一台泵抽的水在短时间内要灌溉这么多田好像有点力不从心，所以大家还得继续努力，能多抽一点是一点。他们很辛苦，转动手柄虽然不是什么很费劲的活，但在烈日煎烤下干这活可不好受，一个个给晒得浑身发红，反观龙岩锋，这货坐在凉棚里悠哉悠哉的一边扇凉一边挥动鞭子，那叫一个自在哟！

那几名青年十分郁闷，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刘蛮兴奋地叫：“公公，这活我爱干，让我来！”

龙岩峰说：“行，你来！”把鞭子给他，这小子坐到他的位置，兴冲冲冲的挥动鞭子恐吓驴子，让它走更快些。龙岩峰则伸个懒腰，走出凉棚，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烈日当空，将热浪毫无保留地倾洒向大地，把庄稼的生命力一丝丝的榨干。

龙岩峰撇撇嘴，向那高高在上的太阳竖起一根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