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站在船舷上，排队等待下船。黄浦江水浑浊，划小舢板的船家蜂拥而至，十岁左右的孩子爬上驳船码头，向下船刚刚踏上岸的异乡客们兜售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别上这些孩子的当，都是骗人的大兴货。”身旁一个陌生的洋老太指点他。他微笑点头，表示赞同。抬头整个外滩的繁华扑面而来，雄伟的各色洋房矗立江边，高门敞轩中进出的都是身着巴黎最新季时装的男女，马路上跑的是美国最新款的汽车。在车与车的间隙中，黄包车夫灵巧地穿梭其中，险象环生。乍一看，异乡客仿佛置身于欧美大城市中，丝毫没有感觉这里是他们眼中野蛮落后的远东。

他的目光下移，码头上肮脏不堪，江水上漂浮着腐烂的各色垃圾，波浪拍打码头，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如泔水一般令人作呕。他眼尖，看见在轮船与码头之间，一具婴儿尸体脑袋冲下合扑在水里，露出被水泡得惨白的脊背，随波沉浮。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下客很快，不消一个钟点，一船的乘客如退潮一般涌出码头的大门，分散进入四通八达的马路，转眼消散。这个高鼻子洋人一出门，两三个黄包车夫围上来，用蹩脚的英语问：“先生，到哪里去？”

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身后的黑人船仆熟练地把他的行李放上一辆黄包车，对他说：“华懋饭店不远，他们会载你去。”

“我不习惯把人当做马，这太不道德！”他惊讶地大声表达愤怒与不适。

“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文明人都不习惯，可是时间久了，他们都会很习惯。”黑人船仆耸肩，用手把他推上黄包车。

他非常好奇地打量黄包车，这是一种用人力拖拉的双轮客运车，车厢漆成黄色，青色车篷白色坐垫，显得清爽利落。仲夏时节，脚力光着膀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由于长期风吹雨淋，皮肤已经呈现泛油光的古铜色。马路上车水马龙，脚力见缝插针，身手敏捷，仿佛施展**一般灵巧。火辣辣的太阳打在他汗津津的脊背上，一层汗未干又一层新汗泌出来，渐渐凝结成白花花的盐霜。高鼻子洋人看着大汗淋漓的脚力，不忍心继续坐在车上。他口中喊出一连串“No，no，no!”，执意要下车。

“先生，您刚来上海吧。”脚力用苏北话夹杂着洋泾浜英语比划着，“您别不好意思，是您赏饭给咱们吃，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脚力一边说，一边脚下奋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上海虽是一座新兴都市，却与其它大都市一样，染上了都市病，马路上堵车厉害，一眼望不到头的汽车如蜗牛般爬行，沉不住气的司机愤怒地狂按喇叭，伸头谩骂满街乱走的行人与黄包车，却没有任何效果。大堵车中，黄包车却异常活跃，它们车身小，灵巧，如泥鳅一般穿行。很快，黄包车就将高鼻子洋人送到了华懋饭店。

洋人满脸歉意踏下车，摸出一张大钞票递给车夫。脚力眼睛一亮，连忙鞠躬道谢：“您太客气啦，谢谢，谢谢！您还出门吗，我等您？”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脚力略有失望，可还是不依不饶缠着洋人说：“我的车可以包月，这样我就专为您一个人服务，随叫随到。上海我太熟悉了，就像熟悉我老婆一样，您想到哪里我闭着眼睛可以拉您过去。包一个礼拜也行，实在不行包天也行。”

华懋饭店（今外滩和平饭店）门童过来帮洋人拿行李，脚力对门童眨眼睛，用苏北话说：“这个洋人是个大老板，出手阔，交给你，好好斩他！”

约瑟夫在华懋饭店安顿好之后，首先去邮局租了两个信箱。然后在沪上发行最广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上刊登一则启示：“詹士波先生与梅兰妮小姐喜结良缘”。前任理查德撤离上海的时候，让他小组的伙伴与工作关系休眠，等待继任者唤醒，这就是唤醒深埋者的约定暗号。这则启示在《字林西报》上连续刊登一个礼拜，第二个礼拜起换成了另一则启示：“本人不慎丢失皮箱一只，如有捡到者，请礼拜天至慕尔堂（今沐恩堂），定有重谢”，这是约定接头的时间地点。

礼拜天，约瑟夫一大早来到慕尔堂。慕尔堂位于虞洽卿路（今西藏中路）、二马路（今九江路）路口，面对跑马厅（今人民广场），是美国教会监理公会设的监理会堂，原建于清光绪十三年（1887）。后移址重建，由匈牙利籍著名建筑师邬达克担任设计，建筑正中为大堂，三跨空间，其中**跨度特别大，三面围有挑台。西南角矗立塔楼一座，毗邻有4层附屋。该建筑外立面为深褐色面砖，墙角和窗框镶嵌隅石，显得古朴和神秘。教堂建成后，被当时称为“建筑雄伟，居全国各堂之首”。

慕尔堂是美国侨民做礼拜的场所，礼拜天教徒们纷至沓来。教堂门口站着一名洋牧师，他高举十字架，对行色匆匆的路人用蹩脚的汉语一遍又一遍高喊：“耶稣爱你们！”

约瑟夫穿一身白色丝绸西服，领口戴红色领结，上口袋插三角折叠的玫红色手帕，特别显眼。他站在环廊里，不急于入座，眼睛紧盯着入口。他只知道来接头的是个中国人，会佩戴一枚圣约翰大学的校徽，可是不能确定对方会不会来，因为报纸上刊登的启示不一定被注意到。

“请您到前面入座吧，礼拜马上开始。”教士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凉水。天气炎热，约瑟夫丝绸西装后背湿透一大块，显得特别狼狈。

约瑟夫道谢，接过水杯，说：“天气太热了，门口还有一点风。谢谢您，不过有人比我更需要这杯水。”

他把水杯交给一名匆匆赶来的教徒，那人大汗淋漓，不断用袖子擦拭额头上淌下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