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随便？这事随便得了吗？日本人扬言，三天之内破不了案，找不回这个女人，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就会开炮，中日全面武装冲突就要爆发。这是亡国灭种的大事，你掂量不出来吗？不对，这么大的事，凭你们几个**臭未干的学生，决计想不出来。告诉我，谁在背后指使你们？”邹明孚气得手指头指上邹士夔额头。

“没有人指使，有也不会告诉你，我不会出卖同学。”

邹明孚伸出大拇指，嘲笑地说：“好，你硬气！这小身子板能扛的下天大的事吗？”

邹士夔虽然后悔，可仍然嘴硬，鄙夷地回答：“扛不扛得住不用你操心，你现在赶紧去市党部汇报，用你儿子的血染你头上的顶戴花翎！”

“你也知道是我儿子！我今天就教训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邹明孚气极，顺手操起墙角的笤帚，劈头盖脑打下来。邹士夔没有躲避，梗着脖子，硬生生接住抽打。

“邹家伯伯，事已至此，你打死他也没有。”廖雅静拉住邹明孚举笤帚的手臂，“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你是官场中的人，手中握有人脉，不会眼睁睁看着把自己儿子交给日本人去送命吧。”

一席话让邹明孚瞬间冷静，他看见邹士夔脸上被笤帚抽出的血痕，几颗血珠子沁出来，让他又心软了。

邹明孚口气明显软下来：“罢了，打死你也无济于事。我不是警察，你不应该用敌视的眼光看我，我们是一条船上的父子，你犯罪我有一半责任，船翻了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你犯小错我会责罚你，但是现在你犯的是天大的罪，我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蛮不讲理护犊子。所以你要明白，我只是想帮你。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日本女人？”

邹士夔看看李宝仁，再看看廖雅静：“我们没能商量出个主意。”

“你们都快逃吧，有多远走多远，这个日本人我来处理。”邹明孚一摆手说。

“我们不能让伯父您来顶雷。”李宝仁说。

“我不是作案的罪犯，警察不会把我怎么样。再说我在党内还有一些牢靠的关系，运动运动说不定就没事了。”

然后，他走到摔在墙角的日本女人身边，蹲下来用日语说：“不要害怕，我不会伤你，明天就把你送回家，我说到一定做到，请务必相信我。”

日本女人仍然浑身颤抖，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相信你，你们是一伙的。”

“我年纪这么大，怎么会跟他们一伙？我是来救你的，放心吧。看你的样子，已经饿了好几天，我去给你拿些吃的。”邹明孚说完就要下楼，走一半，回头叮嘱邹士夔：“你们也别磨蹭，道个别就走吧，我这里留不住你们。”

看着父亲蹒跚下楼的背影，邹士夔想起自己即将辞家避祸，不知哪天才能回来，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楚。

“沈栋他们先走了？”李宝仁问。

邹士夔点头：“都避出去躲起来了。”

“抗日义勇军，刚扯起的大旗，就这么散了？”李宝仁心有不甘。

“旗帜倒不倒无所谓，只要兄弟们在，总有再聚义的时候。”邹士夔安慰道。

房间里随后陷入一片沉默。

良久，邹士夔打破冷场，说：“这次我要赶你们走了。你俩先走，我收拾收拾东西，随后也走。”

“只是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聚。”李宝仁有点伤感，“在上海，能认识你们这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干出一番动静，我三生有幸。”

李宝仁走近邹士夔，将紧紧他抱在怀里。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重，兄弟！”邹士夔眼睛红了。

说完，李宝仁携廖雅静走下楼，与坐在厅堂里的邹明孚道别。

邹明孚对廖雅静说：“昨天你让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我已经写好，你带走。你是个姑娘家，以后别掺和乱七八糟的政治。”

邹明孚将一个信封塞在姑娘手中，廖雅静道谢，然后与李宝仁一起迈出邹家后门。

不多时，邹士夔收拾出一个小藤条箱子衣物。忽然，他跌坐在床上，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袭来，仿佛心肺被掏空，内心空落落的。他环顾三楼小阁楼，这里是他睡了二十多年的卧室，每一件物件都浸透回忆。如今却要与这些记忆告别，怎不让人黯然神伤！

好像坐了很久，邹士夔终于回过神来。不管多么留恋，总是要告别的。他心中暗暗与每一个物件道别，然后走下楼梯，看见父亲立在厅堂里，神情落寞，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泛着泪光。

邹明孚柔声说：“士夔，为父平日对你过于严厉，让你从小就很叛逆。今日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以后一个人在社会上混，别太任性，毕竟不同家里。家里只有这点现金，还有两根小黄鱼（民国时期一两一根的金条，俗称小黄鱼），你都带上。保重自己。”

邹士夔鼻子又酸了，他仰起脸，不让眼泪溢出，然后强装镇静，第一次对父亲听话地点头。

“您也保重！”邹士夔声音哽咽，眼泪不争气地淌出来。

他急忙别转头，不让父亲看见自己殷红的眼眶，提起箱子快步走出后门。正值夜半，暮色黑沉，弄堂里寂静无人。他回头，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挥手，背后的灯光濮出来，给他身形打上灿烂的光环。

邹士夔控制不住，泪流满襟。

别了，这个不算温暖的家，跟所有恩怨情仇告别！

邹士夔狠心一扭头，疾步离开。弄堂口骑楼下面，逃荒讨饭到上海的难民一家蜷缩在白铁皮搭成的小窝棚里。想起他家孩子每次见到他，总跑前跑后地问他要东西吃，脏兮兮的鼻涕粘在笑容上。此情此景，历历在目。邹士夔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从门缝塞入窝棚里，然后大踏步走入黑暗中。

煤油路灯下，道路昏黄，把每个过客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他仓皇走在马路上，努力整理心绪。深更半夜，车站码头售票都已关门，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等天亮后去买船票。北方日本人势力猖獗，他打算往南走，到浙江父亲老家一带，那是日本人魔爪够不到的地方。忙乱中邹士夔想起一个可靠的朋友冯剑白，他也是同文书院学生，比邹士夔高一届，已经毕业。平时两人谈得来，一样思想左倾，断不会出卖他。于是，他就投向冯剑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