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豪

和风袭人，天光飘歘，郁郁苍苍的广袤无垠大地上，一条粼波万丈的浊流，自南向北一路延展至天际处。河岸边一座小城，古名洛邑，就座落在这条河道旁。此处乃淮安府辖境内一处边郊小城，旁邻那条通途南北、途长近四千里的京杭大运河。

小城位于江苏北部，明代时设两江督府，前后曾化州改县，隶属淮安府辖境，为一条通贸全国上下的京杭大运河中段地域。当地人稠物穰、富蕴煊赫，自元朝蒙古人定都盛京时延续至今，几百年的通贸兴发、物资商运往来，才见眼下的不胜繁华景象。

当地虽是一座位于江北的小县城，地貌风情却与江南烟雨中的通都大邑十分相似。当地平畴千里、水网纵横，因得一条运河之水利又处江淮两水之间，处处可见的涂歌邑诵，黻华黼美，稼田似海，水道交匝，与江南地区的风土人情也并无不同之处，也是自古以来名扬遐迩的鱼米之乡与殷丰富饶之地。

城东渡口处一座市集，街衢纵横，车来马往，沿途商铺店肆与堂馆戏楼错布，栉比鳞次，参差不紊。街上胼肩接踵、来往络绎的行商走贩，也是一年四季自晨至夕昼夜不见熄止。当街宽敞的青石板路面四面延展交错，沿边轩楼高屋、会馆宅居毗邻排布，其中还有不少黛瓦白墙的深宅大院。

此刻时至明末万历年间，七月的溽暑天气，一座边郊小城倒也不为如火骄阳所融，旦夕之际还处处显现一股尘世难寻的繁华喧嚣。尤其是近渡口市集处的几条街巷上，都是来自东西南北的行商走贩与一些当地缙绅商贾来来往往。城外渡口处的桅杆擎天、风樯织海光景，也都是那些来往于大江南北的商船货船。

岸边栈桥处密如蚁流蜂合的船工船主，一些招展在风中的旌旗，纸板状悬在头顶，其中又是一声声苍劲雄浑的号子响起在远方天际处。汗流浃背，光赤着上身的粗健壮丁，衣着光鲜，蝉衫麟带，一副湘妃竹扇在手中不紧不慢乱摇着的船商富贵。腰悬锋锐，斗笠压眉，身着长衫马褂，在栈桥上四处巡走来回的漕运兵丁。其间还另有一些体形健硕，孔武有力，身配各式刀剑斧锤的江湖中人穿行其间。

一道碧波粼粼不见首尾的河道，就是这条连通疆土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整个王朝的经济命脉也是全系于一身。北到顺天府京都，南至两水之滨的鱼米之乡杭州府，自元代算起，几百年历史的积累沉淀才形成今日光景。整个大明王朝的经济命脉与物资保障，也皆是由其承载而起。自春至冬一年四季，漕船商船往来几十万趟，通贸沿途各地，维护王朝命脉。

渡口处停泊不少来往于南北各地的漕船商船，夜间才进县城内各寻地方安身。有些商船漕船的船主货主都已走了，只留下一些护镖武师还摇着竹扇，闷坐在船上守备行货。不时会有南北两处来的船靠岸，也不时有装码好船货，随时准备离去的船只扬帆起航自来自去。来往络绎的船工与苦力，其中也有不少来自各地的漕兵与漕帮会众。悠悠荡荡的水波中，一只只张帆起航的乌篷船，有船工在喊号子，等这些船一走，立即又有其它地方来的船靠岸。

洛邑城一个小地方，因是河运便利之故，当地还是有不少漕运都府兵丁驻留。兼之一些帮会教派江湖人士，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各路所来江湖人士比之城内住家还显混淆纷纭。当地来往的江湖人士繁多，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但当地最紧要的漕运分发护送与来往通交，数百年来都是一直被当地漕帮牢牢掌控。

云龙帮，当下天下武林第一大帮会，辖境穿五水过七省，占明疆境近三成，乃当时天下独一、无以争锋的第一大帮会。要说起此云龙帮，也是另一个故事可说。其天下第一大帮会，辖境之广，会众近十万，也是自有一番来历。正是眼前一条连通南北，擎起王朝命脉的运河之故。自元末明初时起建，数百年来因把持南北漕运、权扼两河一江之故，原先一个半官半商的小帮会，长久以来的纳新吐故、精粹磨砺又是涤秽荡污、严纲饬纪，才得兴旺炽盛气象至今日。

天下人世风波不息，江湖武林动荡不安，一条笼南络北、财源滚滚的河道，也成了古往今来各路英豪必争之地。明末万历年间，南北英豪的一番殊死角逐也不为其他，役国运，勘天命，本此一泓浊流就可以。

而此刻，一场百世不寻的江湖浩劫即将到来之际，也无人有所料想，就为此间一座小城。天下人世，古往今来，一场百世难寻的江湖变故，一场生死攸关的龙争虎斗，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杀戮。云龙帮与王旗英雄会，又是四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江洋大盗，一切又一切，也将要随之而来。

洛邑城当地也有云龙帮所设的香堂，一切渡口货运装卸与交接护送，也是皆由云龙帮一手掌控。一个烈日炎炎、闷郁不堪的夏日，与往常一样，云龙帮当地香堂中的帮众弟子，也来到渡口处看押巡弋起香堂中所控事务。硕大个恢宏旷荡的水岸渡口，四处可见龙精虎猛、体型彪悍的青壮年大汉巡弋在各处。城外渡口市集处有云龙帮当地香堂名下物产，几处仓廪，多家宅院，湛底赭褐色的龙腾云海大旗竖在城外市集周边，“呱呱”抖索在午后的昼阳徐风下。青铜所铸的丈五旗杆上一线银芒闪烁，竟是无比肃穆庄严气象。

渡口处巡游不辍的几十名身怀武艺彪健大汉，这些人就是云龙帮当地香堂的帮中兄弟。渡口市集处高高在上的几面龙腾云海大旗就足以说明一切，只要在这条运河里北上南下或水内水外通行，一见到那几面招展在天穹下的龙腾云海旗，谁都是心里清楚，这就意味着已走在云龙帮的辖境之内。吞天堑海，连江控河，独步七省，傲视群雄，只要有这面龙腾云海大旗所在的地方，就是云龙帮所管辖的疆土，无人能与其争锋，也无人敢冒威犯上。天下第一大帮会，独霸北境的云龙帮，数百年来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奇迹，一个传说，一个权赫的存在。

午后的渡口处，来来往往的船不少。不时有停靠在岸边，准备夜宿当地的船来此一座小城。多数来往于运河南北的船上，船工船主里也多有江湖中人存在，等下船踏足栈桥处，瞥眼望见街口所矗的两面大旗，就心知肚明自己身在何处。一个保障，一个威慑，有云龙帮的存在，也足以表明当地什么事也不会有。只要身在这条运河内外各地各方，云龙帮的所在就是一切。

“呸！什么东西？云龙帮纵横江湖数百年，时至今日，还真以为这条河道就是他们家的，别人连碰也不给碰一下。”

“朱老四，既然知道你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是我们在他们的地头上，万事都需忍耐一下，没必要去招惹他们。出门千里只为财，我们自有该干的事，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理他们又干什么。”

“徐大哥，你说的我当然明白，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就是见他们这副作威作福、拿腔拿调的样子看不惯。以前在皖江地区也没少和他们打交道，怎么了？这回是踏境北上一趟，就像进了他们家内堂正室一般，防贼一般死盯着你。这是要干什么？”

“还用问干什么？好好的你进人家内堂正室又干什么？朱老四，这我可要问问你了，没这个贼心，你进人家内堂闺门里又要干什么？是盯上人家媳妇了？还是为惦记人家女幼孤寡？”

“呸！你才有那颗贼心，整日里就惦记这种事，没日没夜的折腾在床上床下，一口一个人家媳妇人家媳妇，好好的……。”

随着一阵话语声远来，是十几名江湖豪客从渡口处朝城里走去。一身装束形姿各异，或腰悬或背负，有明刀明剑在身。一排身负武艺、体格健硕的江湖中人，城外渡口处也并非少见。云龙帮当地香堂中的兄弟就巡弋在渡口处几条街巷内，胼肩而过时不免引来一阵注目打量。

狼行虎步十几名大汉，身上也自带帮会教派中的信物。来往于大江南北，通行于京畿重地上的一众江湖中人，又是谁不认识谁。见面后也就几眼工夫，两伙人马远远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头而去。

一面镶着砗磲翡翠，用金银几股丝线织就的白旒三角旗，上书一面河洛九州之图，那是皖江地区清江帮的会中信物。行走在江湖上多年的帮会教派，谁不清楚谁的底细。一队江湖豪客刚进县城，就寻进临街一家客栈中，濡濡融身的夏日昼阳，外面大街上一片刺眼光白，只等进了门，在内侧寻两张空桌，卸过身上所负之物坐下，才渐渐审清店里的光景。

杜风轩，一栋古朴老旧的客栈老楼，就坐落在城东近渡口处的一条大街上。门外不远处，就能见到县城当地喧嚣熙攘的临街大道，前后两间门，另一侧柜台旁出去是一座小院，住店歇马，投食打尖，不大的一座临街客栈，漆彩斑驳的沧桑之感无处不在，也不知是何年何代的遗留。一众来客都在店内歇下了脚，随即就叫嚷着送酒菜上来。

“掌柜的人呢？店里有什么酒肉，先端些上来。”

“来了，来了。”

店里也不见有什么伙计，靠北侧柜台处一名年在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应该就是客店的掌柜。另一侧一位风鬟雾鬓、粉白黛绿的女子到十分惹眼。青黝黝的一部椎髻发鬏，顺耳旁脱下来几缕乌丝凌悬在过堂风中。眉目如画，雪肤玉肌，体态颀长，娉婷多姿，年约三十出头，身披一件宁绸面碎花图案翠色长裙，斜靠内侧的柜台旁。一群进门的江湖好汉，一道道目光都转到她身上时，另一边的院里才见一声人语并一个身影出现。

“咣当”一声，托盘卸在桌上。一盏五色香干，一碟青葱酱爆鸡，一碗肥腻腻油水四溅的焖扣肉，与一些时下常见的瓜果菜蔬都送了上来。不是入耳的两声婉丽人语，一众进门的江湖客也没能注意到她身上。

清丽婉妙的一声动人嘤叮细语，一个稚齿婑媠、娇柔万状的动人倩影来到桌边，还是个体态瘦弱单薄，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的乡下丫头。满脸泥污，一件单薄青衫在身，虽是这般垢敝形容，但那副精灵毓秀、楚楚风韵还是能明眼可查。

一位江湖客起身替其他人斟酒，一双炬炬生火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审量不停。此处是走南闯北的通商口岸，什么想要的东西都有，一座古旧破败的小楼，倒是与渡口处一片轩敞高耸的建筑格外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