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速之客

一个手艺人挑着担子在街上踟躇。这人头戴一顶草帽，低垂着帽檐，偶尔吆喝一声，声音也显得短促沉闷，远不象别人那么悠长响亮。如果细看，会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而是从红土岭阵地上逃走的国民党守军营长黄胜。

那天夜里，解放军强大的炮火眨眼间摧毁了敌人的防防御阵地，黄胜所谋划的撤退计划也化为泡影。眼见大势已去，他只好独自一人悄悄开溜，在一户老百姓家偷了身衣服换上，在城里躲藏了几天。通过暗中观察，发现解放军不仅对城里所有人员进行调查登记，进出各个哨卡的来往人员盘查询问也十分严格，令他有些心惊胆战。恰好有一个走街串巷的手艺人进入他的视野，于是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袭击了那个手艺人，自己扮成对方的模样，伺机蒙混出城，另奔他处。

黄胜挑着工具，并未直接出城，而是在街上走走停停，来到了麻老三的染坊外，朝周围看看，又有气无力地吆喝了一两声，在门口放下挑子，扯起衣襟擦了把汗，抬脚走进染坊。

麻老三正在后面作坊里监督几个伙计染布，见前面有人走进店面，忙从里面走出去，笑脸相迎：“哟，客官，您是染布呢还是买布啊？”

黄胜盯着他，语气中带着酸讽：“麻老三，你这日子倒是过得安逸啊！”

麻老三一楞，心想知道自己混名的人并不多，再仔细看看黄胜，却不认识，顿时警觉地说：“这位客官，我好象以前没见过你呀……”

“你不记得我，可我认得你。”黄胜一脸严肃，不象是在开玩笑。

麻老三转动一下眼珠，脑海里把过去所有认识自己的人全都过滤了一遍，依然不露声色，说：“那你……究竟有何事找我呀？”

黄胜撩开衣襟，露出腰里别着的手枪。麻老三不知他什么来头，心里有些忐忑，犹豫了一下，推开旁边的厢房门，示意黄胜：“客官，里面请。”黄胜也不客气，一抬腿就过了门槛。麻掌柜跟进去，把门关上。

进了厢房，黄胜在桌边坐下，自己倒杯水，喝了一口。看见麻老三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亮明了身份和意图：“麻老三，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是国军营长黄胜，你得想个办法让我过河，带我去南乡找卢宗汉！”

麻老三和黄胜并无交情，于是装糊涂：“黄营长，您认错人了吧？我就是个开染坊的，哪里认识什么卢宗汉？”

黄胜放下茶杯，冷笑一声，揭穿他的真面目：“麻老三，还记得一九三五年夏天，卢宗汉手下的一帮土匪被国军部队当成红军，打得只剩下你一个人，要抓回石城枪毙的事吗”

麻老三一楞，十几年前的一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天黑夜里，一群国民党兵举着火把，押着自己走在澧水南岸的小路上。带队的国军排长，身材颀长，脸形瘦削，和如今的黄胜确实有几分相似……

“麻老三，当年我们押着你经过一道溪沟上的小桥时，你突然纵身一跃，跳进溪中，游向澧水河。若不是我下令制止，你早已被我手下的士兵乱枪打死，如果再扔几颗手榴弹下去，你更是尸骨无存。所以，你能够活到今天，并不是上天照顾你或者有什么奇迹，而是我黄某人网开一面，放了你一条生路！”

他这番话，可谓虚虚实实。

麻老三当时跳进水中，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向澧水河游去，虽然十分惊悚慌张，但身后确实没有响起枪声。后来想起当时的场景，他也曾有些后怕，心想：如果那帮国军在自己身后扔几颗手榴弹，自己那晚岂不死定了？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麻老三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过起了衣着光鲜的日子，也算是大难不死，享了后福。想到这里，他对黄胜的戒心也渐渐消除了。

“黄营长，你……真是当年的那个国军排长？”

“麻老三，老子说了半天，你还不相信我？”黄胜脸上带着冷笑。

十几年前，他在驻石城的国军部队当排长，参与围剿**领导的红军队伍。没多久，**带着红二、六军团离开湘鄂西根据地，开始长征。黄胜所在的部队也随之调走。前不久，已经当上营长的他随国民党122军从湖北撤退，被上级命令留守石城。一天，黄胜和一帮随从骑马经过染坊门口，看见站在门边的掌柜，一眼认出他正是当年那个麻老三，不禁有些惊讶。不过时过境迁，加上解放军即将逼近石城，他没精力也没必要去弄清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自己身陷绝境，反倒可以抓住麻老三的把柄，利用他一下

麻老三忙朝黄胜拱手施礼，感激不尽，“哎哟，黄营长，这么说，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十几年过去了，我们终于又见面啦！”亲手拎起茶壶给黄胜倒水，殷勤地说：“黄营长，先喝口水，我再给你弄点吃的，等天黑时想办法送你过河，去见卢司令……”

“嗯，好。”黄胜架起二郎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显得有些疲惫。

麻老三给黄胜准备了几样菜肴，又从一个柜子里抱出个酒坛子，把桌上的茶杯用水涮了涮，搬起酒坛子倒了两杯酒。放下酒坛子，自己端一杯，递一杯给黄胜。

“来，黄营长，你是稀客，麻老三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敬你一杯！”

黄胜端起酒杯，和麻老三碰一下杯，两人一干而尽。麻老三抱起坛子又开始倒酒。黄胜大口吃着菜，说：“妈的，这几天只顾着逃命，担惊受怕，也没吃顿好饭。麻老三，你让我先垫垫肚子，装点儿油水，再慢慢喝。”

麻老三放下酒坛，连忙说：“好，好，黄营长，你慢吃。菜不够我还可以叫伙计去弄，酒也有的是，不急。”

黄胜连吃了几口菜，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忽然放下杯子，好奇地问麻老三：“哎，那一年，我明明看见你跳进溪沟，游向河里，按理说应该是捡了条命，应该远走高飞离开石城才对。你怎么反而来到城里，还当起了染坊掌柜？”

“嗨，这事说来话长。”

麻老三一杯酒刚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

“黄营长，不瞒你说，我这人长得不怎么样，从小家里穷，也没进过学堂门，但向来运气好，关键时刻总能遇到贵人。当时我从桥上一跃而下，跳进溪沟，你放了我一马，我就拼命往河里游，可手被绑着，游起来吃力，一会儿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嘿，你说巧不巧，偏偏这时候河里来了一条船，船上的人又把我给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