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过年了1

这一年的冬天要比往常冷一些。韩雪的老家在南方，毕业后没有寒暑假了也就难得回去一趟。农村本来有规矩，新媳妇没过门是不能在婆家过年的，对于这一点，一贯讲究老规矩的林母倒是大度：“规矩既然是人定的，那就是人破的，难道叫人家孩子一个人在城里过年吗？”

话虽这样说，有些老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年前走油、蒸饽饽、烀猪肉忙得不亦乐乎。有了这些规矩才有年味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彩旗飘飘，北方冬天枯黄的土地上平添了几分喜庆的色彩。林芳一家也回来了，林家难得大团圆，家里洋溢着祥和的年味儿。

腊月二十九。大风、大潮。

每年的阴历年末这里似乎总是要刮一场大风、退一场大潮。整天大鱼大肉吃得人直反胃，林海嚷嚷着要换换口。后天才是大家约定的可以赶海的时间，但是过年了，也就不那么较真了。林海执意要带着韩雪去赶海，韩雪赖在炕头死活不去。韩雪本来就怕冷，今天的气温虽然不算低得可怕，但经北风这么一吹，脸上被冰刀划过一般，着实叫人难以忍受。林芳听说要去赶海却兴奋得直跳。做闺女的时候，她就是赶海的好手，挖蚬子、采砺头、薅海菜，样样精通。这么多年没有赶海，早就手痒痒了。林芳的儿子涵宇也兴奋地要去凑热闹。

下了岗的林芳并没有颓废。林海父亲的倔犟和林母要强的遗传基因很好地遗传给了几个子女。林芳从林滨手里借了点钱，自己盘下间小商铺当起了老板。由于人缘好、面善，加上服务热情，生意做得很火。谁也没有想到，老天爷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砸碎了铁饭碗，居然是要给你个金饭碗。现在的林芳气色较之以前好多了，举手投足间，还颇有几分女强人的风采。

海上结了些浮冰。退潮了，浮冰被逃跑的海水丢在海滩上，在明媚的阳光下发着耀眼的银光。酥松的海冰像雪糕一样松软，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潮水退去老远，上午还满满的一湾海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兽大大地吸了一口后不知所踪了。平荡荡的海底，星罗棋布着大小不一的石块，蹲墙根的老头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涵宇一边在一块冰上蹦跳着一边问林芳：“妈，那么多海水都去哪里了？”

林芳笑了笑：“被月亮吸走了啊，小笨蛋。”

“那他们还能回来吗？”

“当然能了，等咱们赶完海就回来了。”

平时摇曳在水面下的海菜、海麻线子，失去了海水的浮力如同刚洗过的头发一样软塌塌地趴在礁石上；晒不死波螺密密麻麻地聚成一片，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平时坚决生活在潮线以下的盘螺也露出了水面，或者躲在浅水区，随手一探就可以拿到。女人们拐着筐叽叽喳喳地一边赶海一边唠家常，叫人不由得想起秋天落在场院里偷粮食的麻雀。自从上次老牛二婶偷海参后，林海提出平时封海，初一、十五解禁以来，最初大家还不是很能接受，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大家逐渐发现了这么做的好处——虽然赶海的次数少了，但是每次的收获量明显大了，而且海产品的质量明显提高了。海猫岛民风纯朴，人们在尝到甜头之后，非但能自觉遵守这个规矩，对外来不知情赶海的人也能加以劝导。

林芳好多年没有这样赶海了，就像关在笼子里很久的鸭子被放到水里一样兴奋，即便双手被刺骨的海水冻得通红也浑然不觉。盘螺、宽叶海菜、细丝海菜、海麻线子装了满满一筐。林海只对海蚌感兴趣。平时挖海蚌很费劲，要不停地用铁锹**海滩，海蚌遇到震动会急忙收回贴近地面的吸管，这样就会留下一个窟窿眼儿，垂直向下便可以挖到它了。可是赶海人挖了一冬天，海滩被翻地一样倒腾了好几个来回了，剩下的都是些小家伙。但是今天却不同，平时生活在潮水线以下的那部分海蚌生活区现在袒露无遗。整整一年没有被打扰的海蚌大多长得有巴掌大，密密麻麻地挤在烂泥里，只要像挖地那样成片挖下去就可以了，有时甚至会一铁锹挖出好几个来。冬天缺少食物的海鸥成群地围着被铁锹翻过的海滩，从那里寻找平时难得一见的海蛆和小虾小蟹，鸟群不时发出“鸥”“鸥”的欢叫声。

涵宇一早和般大般小的孩子混熟了，在远处忽而聚在一起忽而跑开，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只把海鸥惊得时起时落不消停。

潮水上涨，人们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满足拖着水靴子往回走。

“这不是小芳吗，看看，城里人保养就是好啊，看起来还和为姑娘时一模一样。”老牛二婶看到林芳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婶可别笑话我了，孩子都成半大小子了，一点点都叫他们逼老了。今天潮真大，赶了点什么好东西啊二婶？”

老牛二婶伸过筐：“我啊，赶了些晒不死波螺、破了些海蛎子。他三叔今年回来过年，非要吃晒不死波螺。城里人就是奇怪，什么东西咱不稀罕吃他们吃什么。”二婶的筐里装满了海杂货，还有一大钵子肥硕的海蛎子肉。

远处，涵宇一伙儿忽然呼啦一下聚成一堆儿，一群海鸥被惊得嗷嗷飞起。小子们发出了兴奋、嘈杂的尖叫。林海放眼望去，几个人捉住了一只海鸥向岸边跑去。原来这老半天一群小鬼是在钓海猫。小时候林海也玩过这种游戏，在一条鱼线上间隔着拴上鱼钩、挂上小鱼，然后猫起来。冬天食物匮乏，海猫贪嘴过来叼食小鱼，就会被钓到了。林海想去制止可是又觉得没有充足的理由。这让他再次看出了自己的“小”来了，自己的理想和现实所为存在着巨大的断裂带。可是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难道在满海滩的林家村村民面前去斥责几个小毛孩子吗？现在的农村不比以前，人际关系逐渐疏远，“管闲事”是一件非常招人烦的事情。而对于小孩子，更是不可随便说教，否则大人们会认为是在侮辱家长不会教育孩子，也就是所谓的“有娘养、没娘教”。何况，这些小毛孩子身上还闪现着自己年少时的影子，泛泛的说教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其实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有其自然性和社会性，社会性更多来自于社会环境的熏陶和个人的感悟，而在这个社会约束力相对薄弱的环境里，这一群小孩子就像是初成年的小老虎一样，对什么都好奇，本我意识强烈，又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林海觉得很无奈，他可以有自己的是与非观念，但是又怎能以自己小小的一个点左右得了面的是与非呢？或许只有在每个点都有了正确的是非观念后，才会撑起面的平衡。个人行为对法理外的良好的道德规范的参与或许是有意义的，但这更应该是一种社会行为。甚或可以说，少数个体对社会道德的遵守，本身就暴露出来社会群体的失职，更应该被反省和深思。

倒是林芳见涵宇一伙儿捉海猫大声训斥起来：“小子你几个快把海猫放了，要不小心鬼怪来找你们。”

“为什么？”这群家伙就像第一次捕获到猎物的小狼，哪里肯轻言放弃。

“告诉你们，每只海猫身上都附着一个遇难海员的魂儿，你们钓海猫就是钓鬼魂。明天就过年了，谁敢把鬼魂带回家，可小心做噩梦。”

小子们心存狐疑地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放了吧？”，手里抓着海猫翅膀的家伙扔掉海猫，海猫双翅一振慌忙飞走了。远处一直在观望的海猫群见此情形发出了“鸥”“鸥”的欢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