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月圆夜，海猫岛

似乎有些时候没有保护反倒是最好的保护。当一个物种需要保护的时候，恰恰说明它们的种群数量已经很稀少了，说明现有的栖息地也正在受到人类的侵扰。

han雪在报道了鲸和黄嘴白鹭的故事后，报社取得了很好的社会影响和品牌效应，也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但同时也捎带着把狼给招来了。众多的所谓鸟类爱好者在看到报道后，纷纷来到海猫岛看鸟、拍鸟。

虽然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成立保护区需要经过严谨的审核、审批程序，还需要一段时日，而在此之前纷至沓来的游客让专家们颇显顾虑，建议镇里派人干预，可是打死赵大嘴也不会出钱雇人，林海只好叫竹竿儿几个临时帮着照看一下。但私人行为毕竟代表不了政府行为，顶多也就是规劝一下，宣传一下。好在这哥儿几个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道上的”，也还稍微唬得住那么一阵子。

专家们观察发现，最早一批产出的鸟蛋有一次无缘无故就失踪了很多。但是在这里并没有发现有大量的蛇，而且黑皮几个人白天也没有见到有人来过，晚间也没有听到尾挂机的响声，这些个鸟蛋怎么会丢失了呢？得知这个消息，林海查看了一下丢鸟蛋的日子，正好是阴历十五。大家分析一定是有人在月圆夜大潮时趁月色从退潮时露出海面的沙岗子摸过去偷鸟蛋的。而这个人，一定对这里的一切很熟悉。倘若这个贼再上岛偷海猫蛋，那即便海猫还能产出新蛋，小鸟也未必能在天寒时长成。林海决定亲手捉住这个贼。

又是阴历十五，月圆。

早早地眯了一觉，刚过半夜，林海、黑皮、二驴子、竹竿儿就起身了，一行四人开船来到海猫岛。林海等人上了岸，黑皮又把船开回去了，其余三人留在岛上等候。五月末的下半夜，海面上寒气浓重，三个人窝在一起，眼睛死死盯着沙岗子，不敢稍些懈怠。清冷的月光照在海面上，和着死寂的山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几个人轮流喝着二锅头暖暖身子，但还是浑身冰冷。二驴子不禁抱怨起来：“大海啊，咱这是图的什么，一没钱二没名的，这不没事找事吗！管他妈的什么白鹭、黑鹭的，不就是个食材吗？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个城里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找事儿。”

林海觉得很无奈，现在城里人看他是农村人，农村人看他是城里人，叫他有点找不到自己了。

“就是，有那个闲功夫钓点鱼多好。操，忘了，把渔具带来好了，省得闲得难受。”竹竿儿也跟着抱怨。

林海无法反驳，这一切看起来确实很神经病，换做自己站在他们的角度也会觉得自己是没事找事。而且，这件事本就不是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换句话说，这种事情都要自己来管，那么专门负责这件事情的人跑哪里去了？但谁叫他是海猫岛的人呢？海鸟就像被遗弃的孩子，亲娘不管了，自己做叔叔的还真能袖手旁观吗？

苦熬了半夜，一无所获，林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了。但好像有些人就是这样，越是难解的题越能激发他的挑战欲。林海就是这种人。林海想，或许是尾挂机的声响惊动了窃贼？

十六的月亮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大一些。林海这回和黑皮、竹竿儿更早来到海猫岛。昨晚熬夜，白天睡足了觉，今天显得精神头儿足多了。

寂寞有时是最可怕的杀手，如果再加上寂静和凄冷，这个杀手就更可怕了。竹竿儿不会让自己寂寞的，今天他把渔具带来了，站在一块礁石后面没多少功夫就连钓加笼子关的弄了半筐鱼。

林海和黑皮则趴在礁石后聚精会神地盯着对岸。刚刚半夜，沙岗子完全露出来需要到下半夜两点左右，林海并不着急。这时林海的手机嗡嗡震动着，拿起来一看是二驴子挂来的：“大海，有人摇舢板出海了！”

林海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了。原来窃贼是摇着舢板来的，当然不会有尾挂机的声响，也当然不会从沙岗子走来。昨晚一定是出来的时间和窃贼出来的时间对上去了，把他给惊动了。

舢板咿咿呀呀地摇来了，靠岸后来人熟练地抛锚上岸。四处巡视一番，一看没人，猫着腰顺着山路爬了上去。林海一行三人见来者快到山顶了才蹑手蹑脚地跟上。不多时，山顶传来了海猫们嘈杂惊恐的嘶鸣，白鹭也发出极少见的呱呱叫声。它们本来是一种温和的鸟儿，若非惊恐万状决不会这样大声鸣叫。试想，倘若是人类正在休眠之时猛兽潜入会有多么惊恐呢。对于海鸟们，这和人类遭遇猛兽或许有相似之处。三人见状手脚并用攀爬而上，黑皮大喝一声一个健步窜上将盗贼摁倒，林海和竹竿儿从侧面将其扭住。

盗贼在三个壮年汉子的钳制下大声求饶，黑皮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将其翻过来一看，竟然是瘸腿三叔！

三个人将三叔送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谁也没有想到会出了件这么尴尬的事情。三叔扭头坐在炕上不言语，林海一行只好撤了。

出了三叔的院子，林海特别嘱咐几个人，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然后各自回去睡了。

一觉焖到中午才醒来，林母笑呵呵地对林海说：“大海啊，你面子可真大，你三叔要请你吃饭呐！别看你三叔给别人做了一辈子饭，可是他请客吃饭的时候却少得很，不知道今天怎么心血来潮了！”

林海并不觉得诧异，反倒是有那么一点儿尴尬。这会是一个怎样的饭局呢？

竹竿儿等三人早早就来了。见林海来了，三婶热情地打着招呼，反手把门关上了。

“怎么，要关门打狗啊三婶？”

三婶拍了林海一巴掌：“你个死小子，嘴贫！你三叔说了，今天不做生意了，就请你们吃饭。”

几道家常菜：紫蛤炒土鸡蛋、生腌活蟹、炝拌嘎巴虾、清煮芦蛄虾、酱焖海兔、烤鳝鱼、大白菜五花肉、山野菜蘸虾酱，外加一碗棒骨菌汤。

三叔拿出来一个泥坛子，打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飘了出来。

“算你们几个小子有福气，这坛酒我存了二十多年了，本打算六十大寿时请几个老人喝的，被你们几个兔崽子逮个现行，只好拿来拍你们马屁了。”

存了这么久的白酒，已经浓缩成半坛子了，酒液看起来都是黏稠的。

几杯酒下肚，先前尴尬的气氛淡了很多。黑皮壮着胆子问三叔：“三叔，您老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有个闪失，半夜三更地跑去弄那些个破鸟蛋，值吗？”

三叔的面色被烈酒醺得赤红，他哽着嗓子道：“我恨这群海猫子，恨不得把它们全吃了，吃它们个断子绝孙才好!”

几个人惊得险些把杯子摔掉地上。三叔的脾气一向很好，喝多的时候也有，但也只是傻笑。冷不丁一见三叔瞪着血红的眼睛深仇大恨般说话，大家还真是不太适应。三婶却并不意外，拿起芦咕虾给几个人分了：“来，别看不起眼，这可是你三叔用清水养过了，泥腥味儿一点也没有了，还特意把毛毛都剪干净了。”

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吃呢，三叔挽起裤脚道：“看到了吗？这条疤。”众人看去，只见一条不规则的赤红色疤痕蜈蚣般盘在三叔的腿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就是我采海猫蛋时摔坏的！”

每个人都知道三叔的腿是被石矿的石头砸坏的，怎么会是偷海猫蛋时摔的呢？

“你们也知道，我是下乡知青。本来在城里住惯了，可是硬生生被摁这里来，那时日子真是苦啊！吃也吃不饱，成年累月见不到荤腥，不少人都跑到村子里偷东西吃，什么狗啊、鸡啊都有偷的。我寻思别祸害老百姓，就去采海猫蛋吧！”

三叔一直没有说“偷”海猫蛋，而是说“采”海猫蛋。

“谁曾想那天下山时不小心，脚下一哧溜踩空摔了下来，我躺在海滩上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不想山上开石矿放炮正好有一块石头掉在不远处，我就编了那么个故事，说是被矿石给崩了。幸亏那时有你三婶照顾，要不……哎！”

几个人听着不禁唏嘘起来，三婶也垂下了头。

“就数我的命苦，我想报仇可是又找不到报仇对象。本来好好上着学，生生被丢到农村。出了这么码事儿，有火出不去，后来我每年都要去采海猫蛋，成了习惯，坐下病了。”

林海几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现在我也想开了，这就是命。其实，也怨不得海猫，也怨不得别人。赶上那个年月，别人没出这样的事，就咱出了，还是怨自己。在这里呆了半辈子了，我也老了，闺女老叫我去城里养老，可我说不出是个什么感情，要走还舍不得。这一回正好下决心了，去闺女那里享享清福吧。”

“三叔别走，你的店生意这么火，你怎么能舍得走呢？我们保证集体失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竹竿儿劝道。

“你们失忆我不能失忆啊。你们三叔我真的是命苦，一辈子和命扛，一辈子扛不过去！再扛就扛到土里去了，还是认命吧。”

三婶紧忙对几个人使使眼色。是啊，酒醉的人都愿意发一些荒唐的誓言，三叔喝了点酒情绪不稳定，说说就罢了。

三叔真的会离开吗？他舍得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