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恐怖的平衡

丁建峰牺牲了，临死之前，他用一把驳壳枪又点杀了对方三人。

交警总队没有掳走他的遗体，只是拍了照片便回去了。也许他们觉得这一次突袭可以轻轻松松地大获全胜，随行人员中带来了此地还很鲜见的照相机，准备轰轰烈烈地报道一番。现在虽然战果跟预想相去甚远，但打死了对方的一位团级政委，足以交差和请功领赏了。

村民们在下游一里外的芦苇滩上找到了早已牺牲的小张，一把驳壳枪还死死地握在他手里。一时间他们的事迹在四乡传开了，“新四军真的没有走唉。”

闻讯后的傅新诚气急交加，双眼通红，他连夜找到曹正松，“曹总指挥，你是本地人士，找到那位通风报信的内奸，以血还血，让他们看看跟新四军作对的后果，否则我们在这一带的游击战就无法开展了。这事就交给你了！”

孙王庄被曹正松明里暗里地梳理了一遍，实在无法理出那天可能会出门报信的人物，只是盘算出了几位可疑人物。他带着勤务兵小范去找庄上的保长，查点了一下那些人的社会关系，一番言谈后，还是一无所获。回去的路上心烦意乱，低着头不停地寻思，想不到撞上了人。

他刚想抬头说话，那人已经远远地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后背，还有头顶上一顶大大的棉帽，遮盖了大半个脑袋。

曹正松警觉地一摸上衣口袋，发现里面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报信人是贾玉桂。

贾玉桂？！曹正松心里一愣，怎么会是他？此人他无比熟悉，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地主，北镇庄北面贾家庄人，周围邻庄都有他的田产，北镇庄上也有，曹正松家里曾经就是他的佃户，曹正松小时候还给他家放过羊子。

新四军来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政府成立了，他家的地当然也被分了，他跟一帮地主一样也逃了出去。一年后，他随着国军又回来了，倒田倒是有，就是逼着分了他家田产的贫农佃户把田产还给他，复租倒是没有，也没有跟一帮还乡团掺和到一道。

曹正松根本就没有想到到是他，尽管有人提起过，正月初一的早上，贾玉桂到过孙王庄。开着联合会，又是大年初一，周围邻庄都有人来过，于是曹正松根本没往心里去，也没查点他是何时离开的。

就在曹正松愣神的那一刻儿，撞他的那人已经没了踪影，纵然想仔细询问，也已经没有可能。

“走，到贾家庄看看贾玉桂。”他对着跟在后面的小范一挥手。

贾家庄上，贾玉桂的家是前后三进的青砖瓦房，门楼高大，大门漆黑，在一片草房中间，显得气派异常。这些房产，也曾经分给了几位无房无地的佃农，可是大家都很担心能不能住得长久，根本就没人搬进去住过。

新年头上，他家居然关门落锁。曹正松一下子明白了，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贾玉桂，你倒是藏得深呀！”

曹正松判断得没错，通风报信的正是贾玉桂。年初一大早，贾玉桂从孙王庄回来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一家人都离开了。这些异常被他的一位佃户看在了眼里，想去报告，又怕传出去被还乡团找了麻烦，于是便出现了路上撞到曹正松的事情。

逃离贾家庄的贾玉桂现在正在他的老丈人家里，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他老婆也是一个劲儿的埋怨：“叫你不要报信你非要报信，现在新四军死了一位政委，曹正松肯定不会放你得过，咋好呢！天要塌下来了。”

“吵，就知道吵，我也是没有法子，还乡团的赵学荣队长都用枪指着我了，说我只拿还乡团的好处，却不给还乡团办事，如再这样下去，就要以通共的名义一枪崩了。”

“我说老头子，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我们就把田产房产统统卖了，一家人到上海去，哪怕开间小店，只要能够糊口就行，省得担惊受怕的。”

“你瞎说什么，现在卖田，能卖出什么价钱，这些田产都是我们贾家祖上三代，一个酱油豆咬上三口才省出来的，就这么贱卖了？”

咕噜噜，贾玉桂话音刚落，肚子便是一阵响。这两天，或许是走路赶得急，汗湿了身子没来得及干透，受到了风寒；或许是精神紧张，恍恍惚惚，导致了肠胃功能紊乱，他闹起了肚子，于是对着老婆一摆手：

“妇人之见，不跟你说了。”拎着裤腰带噔噔噔地出门奔着茅坑而来。他脑子里一门心思担心着，肚子里的那些翻江倒海的秽物会不会**，压根就没有注意到院子的花墙外面，倚墙而立的小叫花子，已经把他的一切看在了眼里。

那小叫花子便是小范。曹正松在贾家庄上发现贾玉桂家铁将军把门，就马上安排小范：“八成去他尤家舍的老丈人家里了，你去查访一下。”

这件事对小范来说是小事一桩，他跟着曹正松，把周围方圆三四十里的地主还乡团成员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小范答应一声就要开路，曹正松喊住了他：“刚刚出了这么大事情，你还是小心点，装扮一下吧。”

得到消息的曹正松没有任何犹豫，唯一的那只大手猛地一挥，然后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好！小范，叫上王九林，我们仨去把狗日的贾玉桂给做了，给丁政委报仇！”

王九林是曹正松的同乡，人高马大，枪法奇准。他们先是划着小船，抄小河小汊人少处前行，待到离尤家舍还有五六里远的时候，舍舟登岸，小船藏在了芦苇荡里。

茅坑边的草堆成了最好的掩蔽，他们守株待兔。贾玉桂又来了，拎着裤子闷着头。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一股恶臭升腾而起，贾玉桂发出一声舒服的闷哼。小范眼疾腿快，对着他的太阳穴就是一枪托，贾玉桂哼都没哼就瘫软下去，旁边王九林马上把手里的麻袋往他身上套得严严实实，弯腰一使劲，便扛上了肩头。

小范先探出大门，两边机警地一打量，正好没人，对着里面一招手，三个人飞快地走上巷子，急走了几十米，下了河坎。冬天水浅，河坎下露出一片大大的河滩，他们顺着河滩，在岸边成片的芦竹掩护下，急奔了十几分钟，出了庄子。尤家舍本就不大，凡是叫做舍的，都是很小的庄子。

又走了二十来分钟的样子，他们来到一处河滩，曹正松看了看四周，说了一句，“就这里吧。”

王九林啪地一声，把肩上的麻袋扔到了地上，麻袋里的人动了起来，贾玉桂醒了。待到麻袋褪去，他看见了曹正松那张紧绷的脸。

报应来得太快了，贾玉桂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头磕得扑通似小鸡啄米，“总指挥，玉桂一时糊涂，知道错了，饶了我吧。”

曹正松冷冷一笑，“你闯下的大祸，不是认个错，磕上几个头就能够原谅的。说说看吧，准备怎么个死法？”

“点天灯，要不给他狗日的也造一个喷泉，让他也领教一下，还乡团是怎么对待我们游击队的。”王九林在旁边骂骂咧咧。

“点天灯没有火油，就是有也不能，燃起的烟会招来附近的还乡团，还是做一个喷泉吧。小范，你到前面的小舍里看看，有没有大锹。”点天灯是在人的脑袋上钻个小洞，倒入灯油**灯芯点燃，让人在极其痛苦中烧死。

一会儿工夫，大锹拿来了，锹口很钝，锈迹斑斑。曹正松对着贾玉桂嘿嘿冷笑了两声，“看来你是命中注定，临死前还需多受些苦头。”那边的贾玉桂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神志不清了。

河滩上的土很松，坑很快挖好，贾玉桂如死人一般被埋在里面，只留头颈以上的脑袋露出地面。血受到土块挤压，开始上涌，刚刚还苍白的脸变得如同关公一般。

王九林一锹下去，锹太钝了，脖子上只出现了一道血痕，贾玉桂的喉管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咕吱声，又是一锹下去，又是咕叽一声，皮破了，喉管还是没破。

就在这时，不远处乓乓地响了两枪，负责望风的小范抬头细看，一队还乡团已经过来了，应该已经发现了他们。

曹正松也看见了他们，连忙从身边的腰带里拔出一把亮晶晶的匕首，“便宜这小子了。”说着在贾玉桂的脖子上狠命地一拉，一股血飚出一丈开外。

“血筋断了，他活不了啦，我们快走。”

三个人撒开腿丫子一阵急跑，后面的还乡团紧追不舍。他们跑过一座古庙，小范往里探头看了一看，进深蛮大，于是推了曹正松一把，“总指挥，你快进去躲躲，我和九林把他们引开。”

曹正松进去一看，古庙蛮大，墙角处居然有一口棺材。这是一口暂厝在这里，准备择日还乡的棺材。曹正松用他唯一的右臂推了推棺材盖板，盖板没有钉死。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管不了那么多了，曹正松翻身进去，从里面挪动盖板盖好，拖过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往身上一压，一股臭气差点把他熏昏过去。上一次他在还乡团追得急时，跳下粪坑，拉过一把粪草盖在头上，也是这样的恶臭。

过了一会，曹正松听见外面踢踢突突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声大吼，“你们两个进去看看，其他人快跟我继续追。”

踢踢突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就是两人的对话：“这棺材要不要推开看看？”

“当官的给你开了多少饷钱，犯得着这么认真，新年头的，讨那晦气做啥。这打打杀杀的，何时是个头唉。”

曹正松终于脱险了，他回到驻地的时候，小范哭着告诉了他一个不好的消息。

“九林牺牲了！还乡团追得太紧，他回手开枪打翻了两个，还乡团也开了枪，打在九林的腿上，他让我快走，他就地趴下跟他们对射，他们人多，最终还是上来了，对着九林的脑袋就是一枪。我的命是九林给的。”

牺牲终究有了回报，还乡团的嚣张气焰被打下了，白色恐怖和红色恐怖达到了可怕的平衡，残杀依旧不停地上演，中华民族的血在相互杀戮中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