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树成亲

“在这样人家干活，挣钱也多，家法规矩也大，千万记着，他儿子近前，不能多说一句话，不知道的别问，知道的别说，好好伺候老人，闲杂事、大小琐碎事都不能掺和。”田野嘱咐方志孝。

“记着了，都按你说的去做呢。”

“平日老爷子不难为你吧，他若难为你，尽早找个借口，把他家这差事辞了，也省得我替你担心。”

“老爷子脾气好，从不难为我。”

“大小伙子干这伺候人的活，能习惯吗？”

“郑家佣人多，老爷子吃喝拉撒都有专人伺候，我上午上班去他家，负责给老爷子沏茶，然后推他院里转转，看看花草，晒晒太阳，然后回屋里，老爷子喝茶，我给他读当天的报纸，应该说每天读报纸才是我真正的工作。午饭我陪老爷子一块吃，这是老爷子特意准许的，午饭过后，老爷子固定要睡一个小时，这段时间我闲着，看书看报随我自家。总之我在郑家干的很如意，他们一家上下都对我挺客气，好似也不经意拿我当下人看待，我其实挺感激郑家老爷子的，他对我真的挺好。”

“郑家是正经人家，若不招惹他们，他们不会难为你，千万记着，别把自家真实身份告诉他们，他们对你再好，也不能放松警惕。”

“记着呢，都按你说的告诉他们的。”方志孝很老实，让田野很放心。

“楚梅天天绣这些花样子能习惯吗，要不要大哥另外给找个活儿干？”

“大哥，我这样待着挺好，您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你们俩好好待着，没有紧急事不要轻易上门找我，我若方便，就过来看你们。”

田野走后，方志孝和楚梅简单弄点饭菜吃了，闲的无聊，两人早早上床睡了。

“志孝，你想家吗……”黑影里楚梅轻声问方志孝。

“你想家了？”

“我想家了，想我爹娘，想我哥，想我舅，想我们家……”楚梅说着要哭。

方志孝轻轻把楚梅搂进怀里：“我也想家，想我爹娘，想我牺牲的大哥、二哥、二嫂……”

“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

“再等一两年吧，局势稳定了，家里消停了，我就带你回去。”

“我还没进过你家门呢，没见过公公婆婆，若以后随你回去，见了他们，他们能对我好吗？”

“净说傻话，他们能不对你好吗，保准亲闺女一样对你。”

“若不是这年月，你家花轿来娶，我才进你家门呢。”

“没让你坐我们家花轿，委屈你了，这账还不起，下辈子我再补你一回，行不？”

“我也不是委屈，总觉着一辈子就一回的终身大事，谁不盼着自家出嫁，大红嫁衣，前呼后拥，锣鼓花轿，娘家有人送，婆家有人迎，帮忙的，看热闹的，贺喜的，都为自家，那多体面。”

“后悔了？”

“后悔咋的，你又不能重新娶俺一回，再说，你待我好，比什么都强，后悔这一回，幸福一辈子，我也不觉着自家亏。”楚梅说着往方志孝身边靠得再紧些。

不管世间人的日子过的是贫穷还是富贵，是幸福美满还是有亏欠、有遗憾，日子总是一天挨着一天往前过，过了今日就是明日，天上太阳悬着，它转的不快，可人们的日子随着太阳，一寸一寸往前赶。太阳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是东边出，西边落的重复着。但过日子的人们不能永远重复，一天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回返的机会。

气也罢，恨也罢，痛的心碎肠子断，也只能自家承受着，在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又熬到了这一年的腊月初八。

柳树要娶媳妇了。

有哥嫂给挣下的家底，柳树的婚事办得还算体面，虽然没有大操大办，像大户人家那么隆重，但彩礼如数送了，花轿有了，还请了锣鼓班子，敲敲打打，热闹了一天半宿。

娶亲这天，杨秀和陈远根两人出出进进，忙着自家该忙的，干着自家该干的，谁也不说不笑，但谁也没有一句怨言。虽然他们心里有着千屈万恼，能忍的，不能忍的，他们都忍了，为了柳树，也为了陈家。

太阳挂上门前柳树梢时，花轿到家了。

门外锣鼓敲得震天响。陈好早预备了几挂鞭炮，这时也在天井里炸了个遍地开花，烟雾缭绕，那动静伴着锣鼓点，响得欢天喜地。

陈好站在自家门口，脸笑的像是霜打裂了的冻茄子，眉毛、鼻子、嘴都挤成一堆，眼睛看不见了，样子虽然丑，但也能看出这张脸是笑的变了形。

柳树媳妇在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腿下了花轿。

陈好端端正正，破布椅子上坐了，等着柳树媳妇给他磕头。

陈好终于如愿以偿，今日这份体面，老大远根媳妇没有给他。

陈家没院墙，北屋门外就是宽敞的大天井。屋门口上首摆了桌子、椅子。按当地风俗，新娘在屋门口的桌子近前举行婚礼、拜完天地高堂，由新郎引着，伴娘扶着送进新房，大礼完成，接下来就是喜宴和一些小细节。此时陈好在桌子前边椅子上坐着，等一对新人拜他。由于等的时间久了些，冻茄子脸上笑的有些僵硬。

新媳妇一下轿，先把看热闹的人震了一下。

柳树媳妇娘家姓马，她在家女孩中是老大，小名大花。马大花下轿来，一把推开扶她的伴娘，另一只手自家把盖头揪了下来，立时，真面目呈现给现场所有人。

马大花不算俊，也不算丑，但她气场足。一落脚站在婆家地面上，仰着脸看看这屋、这院，看看在场的众人，最后眼光落在陈好身上。

马大花不用柳树引着，也不用伴娘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屋门口。步步走的踏实，不慌不忙，大脚落地咚咚响。在场看事儿的，忙事儿的，都被马大花惊着了。

新娘子婆家门口闹这一出，也算是千古一奇。并且这媳妇出言不逊：“俺不急着拜堂成亲。在娘家早就听说陈家门里媳妇难做，今日进门我得先看看，他陈家铁锅是长的，还是圆的，若是家里安了煮人的锅，我就被陈家人吓住了，这天地也不拜了，俺得立马跑回娘家躲起来。若是他家铁锅是圆的，今日进门我也就大胆了，谁想把我马大花当成软柿子拿捏，算他没长眼。”

进婆家门，看婆家是否有长锅煮人这一出，不是马大花独创，她是跟别人学的，娘家有人教她，马大花很不幸，她虽然没有恶婆婆管教，却偏偏遇上一个软硬不吃的杨秀。

马大花这一闹，轰动红柳滩所有看热闹的人，年年腊月初八看新媳妇，看看千篇一律，那规矩礼节一步一步早就安排好，一项一项按着程序来，外人看热闹也就看个人多热闹，看喜事都来了哪些新亲戚，婆家备下多少彩礼，娘家陪送多少嫁妆，新媳妇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今日众人开眼，陈家婚礼看了个大稀奇。新媳妇下了花轿不拜天地，就想先进屋里看陈家铁锅是长是圆。

拐拐腿柳树傻了，本就腿脚不利索，喜眉笑脸等着和新媳妇拜天地呢，新媳妇突然要先进屋里看他家铁锅，他不知所措，站着发呆。

送嫁伴娘是娘家陪着来的，这时要陪着新媳妇冲进屋去。

北屋门口，杨秀一使劲，伴娘不防备，被杨秀推出去几步远，刹不住脚，跌倒在地下，看事的觉着热闹好看，更觉着扬眉吐气，众人大笑，谁也不来扶她，伴娘也是年轻小媳妇，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北屋门口，杨秀堵着马大花不让她进门：“你是我兄弟柳树娶来的新媳妇，还是野坡里跑来的疯娘们？”

马大花彻底傻了：“你……你是谁……”

“我是陈家大媳妇，柳树的亲嫂子。”

“我……嫂子……我……”

这戏下边该怎么演，马大花没演练过，她一时无措。

“你若是我兄弟柳树娶来的新媳妇，先拜堂成亲，我们陈家迎你进门，做我们陈家媳妇，若不是……”

“我……我是陈家娶来的新媳妇，可我听外人说你们陈家……”

“你自认是我们陈家娶来的新媳妇，嫂子就拿你当自家妹妹看。你不能这么闯进门去，这不合规矩。你不用看，嫂子实话说给你，咱家铁锅是圆的。陈家日子穷，平日吃饭油水少，铁锅生锈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害怕，陈家人再猪狗不如，也不能把你杀了煮肉吃。再说，屠宰场里杀猪褪毛也都用的圆锅，为你，陈家值当的去讨换长锅吗。”

“嫂子，我听外人说你在陈家受气挨欺负……”

“依你看，我是受气的人吗？老人家穷怕了，平日脾气差些，做晚辈的吵也吵得，怨也怨得，却不能越大礼，不能不敬不孝。你哥给我立下规矩，对公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嫂子过门两三年，老人没动手打我，也没开口骂我。一家人过日子，砸锅摔碗吵嘴斗气是难免的，你若是嘴头子厉害还怕说不过他？”

“嫂子……我……”

“你若好好的，赶紧拜堂成亲，你若害怕陈家大锅煮你，我这就套车把你送回娘家，顺便把我们家十石豆子拉回来。”

此时伴娘醒过神来，见此局面，知道今日演砸了。伴娘还算识相，紧忙过去拉了马大花，老老实实站在桌子近前，等着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