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五座坟头

那骑马的人把陈远根送回来时，尸首就被烧的面目全非，杨秀惊吓过度，一下子背过气去，但在她昏死过去的那一瞬间，心里就闪过一丝犹豫，是远根吗，或许不是吧，迷迷糊糊，意识抗拒着事实，不是，那不是远根，她得醒过来，醒过来再认认。她醒过来了，醒过来还是认不清这面目全非的尸首是不是远根。

全庄人确认，这尸首就是远根，千真万确。

杨秀也怀疑自家的意识有毛病，不是意识有毛病，是自家脑子有毛病。

全庄人都认为那尸首是陈远根。

杨秀迷迷糊糊问陈俊明：“哥，你说这尸首是远根吗？：

陈俊明不忍心说这尸首就是陈远根，但他冲着杨秀点点头，默认了这就是陈远根。杨秀靠在翠荣怀里，见陈俊明点头，她就认定自家脑子有毛病。

庄乡都确认那就是陈远根，杨秀也就依从了大家的认可。自家糊涂，自家只是凭意念拒绝着这个事实。就是远根吧。所以她让庄乡把远根埋进苇从湖方家坟地，埋在了儿子水生的坟头旁。若这个真是远根，有他先一步过去陪着儿子，自家心里也算有了一丝寄托。日后自家早晚要去那里，与儿子和远根团聚。

迷迷糊糊中，杨秀活得心灰意冷，不阴不阳，整件事情顺序颠倒，若干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昨日、今日、明日。

若干日子里，杨秀走不出困惑，白天、黑夜，一个人关在自家屋里，发疯般在想，那面目全非的尸首是谁，方家坟地里，那忽隐忽现、躲躲闪闪的人影是谁。

远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若是死了，为啥没在那幅画里陪着儿子，他若是还活着，为啥不回来，远根到底去了哪里？

红柳滩人见杨秀活的这样，都觉着她是脑子出了毛病。遇着这么多事，她若是疯了，魔怔了，也很正常。

杨秀也觉着自家真是脑子有了毛病。她也想从那个疑问中挣扎出来，想从梦中那幅画里走出来。她在意识中感觉到，自家快崩溃了，若不使劲忍着，一声狂喊从心底迸发出来，她就会彻底疯了、傻了。

所以，她得使劲忍着。

杨大胡子老俩来看闺女。

关上自家屋门，杨秀就清醒过来，面对爹娘，她泪流满面。

“秀，跟爹娘回去吧，咱回家，你还是俺闺女，来他陈家这几年，咱算是白活了，从自家心里把这一篇翻过去，狠下心来另走一步，过明天的日子……”

杨大胡子心疼闺女，劝杨秀跟他们走。杨秀娘啥话不说，只陪着闺女流眼泪。

“爹、娘，闺女对不起你们，出嫁的闺女算是大人了，不能孝敬爹娘，还不让爹娘省心，这两年，净让爹娘为**心，天天牵肠挂肚的。”

“闺女过得好，爹娘就有福，俺不盼别的，就盼着你哪天脸上晴了天一样，在爹娘近前笑得无愁无忧，就算爹娘死了，这辈子也能闭上眼。”

杨秀娘哭的伤心，说的也伤心。

“我也想狠下心来，把陈家这一篇翻过去。可活生生的亲人，一个又一个，说没就没了，这一篇咋翻。爹娘得容我些日子。我也许是上辈子作恶，这辈子来还债的吧，要不，咋这么多事都让我摊上了。儿子没了，我没了盼头，远根没了，我没了指望，再这么待下去，陈家人也容不得我。这家里老少几个人，都是不尊、不贤、不孝的脾性，若不是往日远根对我好，我一天也不愿与他们讨力气。没有儿子和远根，我也不恋陈家。”

“若是这样，不如今日就随我们走，眼不见，心不烦，离开陈家，不定你心里就能松快些。”

杨大胡子再劝闺女随他们走。

“过些日子吧，眼下这时候我不能走，我若今日走了，就不好再回陈家。我得一个人先把婆家这地皮踩结实了，我得让庄乡爷们，让陈家人明白，没有了远根，这儿也是我的家。日后，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屋是我的，家是我的，苇子湖里方家坟地里埋的水生是我儿子，远根是我男人，谁也别想打我什么主意。明天日子咋过法，我得自家做主，公公若是念着我还是他陈家人，我还尊他是远根的爹，水生的爷爷，若他不念今日情份，把我当外人待，我待他庄乡都不如。”

对着爹娘说这些打算时，杨秀觉着自家从混沌迷糊中挣扎了回来。

闺女有如此心计，杨大胡子老俩放心了，他们抹干眼泪，回了杨家窝棚。

爹娘走后，杨秀硬撑着，试着要从迷惑中醒过来，她强迫自家不再去想那个梦，不想方家坟地和坟地里的那几个人。

翠荣来看她，她对着翠荣哭了。这是远根死后，她头一回对着外人哭。

“秀，你这一哭，嫂子算是放心了，你总算是回来了。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和你哥都快被你吓出毛病了，你若再醒不过来，嫂子都被你吓疯了。”见杨秀活过来，翠荣激动的哭了。

“嫂子，我得挣扎着活过来。为了远根和儿子，我想着不如立时死了才好。死了，也好去找他爷俩。爹娘来看我，我明白过来，我若死了，爹娘也活不下去。活着没孝敬自家爹娘，不能死了再让爹娘难受。我想儿子，疼得心都成了碎片，我不能让爹娘再受这罪。”

“秀，知道孝敬自家爹娘，就算你醒过来了。你哥也说，谁也救不了秀，只能等她自家明白过来。自家救自家。今日嫂子见你心里明白，回去对你哥说，他也能放下心来。”

从此后，杨秀心里渐渐透了点缝。

柳树的三间新屋紧挨着陈好的三间老屋。新屋、老屋，六间屋连在一起，挺长一溜。陈好偏心，向着小儿子，预备着日后自家死了，老屋留给**。

陈远根和杨秀的三间屋离着他们远。自从住的远了，杨秀就安锅立灶，一早一晚，常在自家屋里将就着弄些饭吃。自从陈远根没了，杨秀没来陈好屋里吃过一顿饭，虽没分家，这么两口锅里吃饭，也和分家差不多。往年陈远根和杨秀给家里出力，在家待得少，孤岛待得日子长，哪口锅里吃饭，陈好不太计较。现今不行了，儿子没了，儿媳妇指望不上，往后家里过日子，他盘算着有个章程才行，不能白白养着这不死不活的儿媳妇杨秀。

陈好在自家屋里搓草绳子，预备着明年麦收捆麦子用，多搓点，拿到集上去卖，不值钱的东西，换三个、五个小钱，打油买火也多少济些用。

马大花倚在门框上，一边磕瓜子，一边看公公忙活，瓜子皮吐了一地。

“爹呀，哥没了，嫂子这么不吃不喝的挨日子，可不是个活法……”

见杨秀这么不死不活，不阴不阳熬日子，马大花沉不住气了。她本就不是个厚道人，见大伯哥一死，料想这回杨秀非得趴下不可。马大花性子急，过了这么多日子，杨秀还在陈家这么熬着，她先沉不住气了。

“扑”，见陈好不答腔，马大花嘴里一使劲，瓜子皮吐到了陈好脚底下。

“这不用你操心，死不了她。”陈好脸上阴天一样，没好气的回马大花一句。

“嫂子这么天天饿着，若饿出个好歹，你不怕她娘家找上门来闹？”

“她不是你，若是没有柳树做饭，你守着面能饿死，她屋里有锅有灶，有米有面，她能饿着？不争气的东西，多余替人家操心。”

陈好骂的是马大花，气的是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