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楚梅的绝望

俩人一路无话。

回到孤岛，杨秀楚梅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一头钻进她俩住的窝棚再没出来。

杨秀娘担心闺女受了委屈，回来脸色这么难看，她想进窝棚去问个明白，被杨大胡子拦下了。

“一两顿饭不吃，饿不出毛病，让她们歇着吧。”

杨大胡子心里明白，今日杨秀带楚梅回去，摆明了没有好场面，被庄乡爷们儿笑话不说，让陈好和马大花欺负羞辱一顿那是一定的。自家闺女从小要强，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今日一堆的不是砸到她脸上，她不得羞煞。闺女心里难受劝不得，只能让她自己慢慢消化。

夜深了，杨秀见楚梅还是一句话不说，也不哭一声，她害怕了，她知道楚梅没有了主张。

“楚梅，咋一句话不说，心里都想些啥呢，说出来让姐姐听听。”

“姐，你为**心受累，让人家欺负，这份恩德我这辈子报不起，指望下辈子还你吧。”

自从听陈俊明说出方志孝的事，楚梅先是犯傻、犯呆，也不会想事了，脑子也不转弯了，像是死了一样，就只剩下了一口气。等她慢慢醒过来，最先想到的是要怎么个死法。

“咱这事才哪儿到哪儿，孩子还没生呢，咋就开始想下辈子的事。”

“姐，别再替**心了，还是让我自生自灭吧……”

“你想吓死我呢，昨日还担心被国民党特务土匪暗杀呢，这才一天功夫，自家就不想活了？”

“姐，想想我这命，我咋活下去？没进婆家门就随他方志孝逃到天津，东躲西藏，担惊害怕，白天黑夜天天盼，盼着天下太平，不用再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能平平淡淡过一份安稳日子。这盼来盼去，晴天霹雳一样，方志孝成了**杀人犯，杀解放军战士，三条人命呢，想想不吓煞。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方志孝欠下三条人命，他一条命不够还，加上我和孩子两条命，还了，不是正好……”

“方志孝欠下的债，凭啥让你和孩子替他去还？”

“这笔账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政府那儿记着呢，若不，天津那边为啥要来人调查，这不是来方家追债吗，再说，我若活下去，我就是方家媳妇，我这成分咋定？孩子生下来，他爹是方志孝，孩子背着这么大罪名，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我还生他干啥，他若长大了，别人眼前矮一头，孩子不得恼我一辈子。”

“许是弄错了吧，方志孝咋能轻易去杀人呢，我见过他一回，他可不像坏人……”

“说他开枪杀解放军战士，打死我也不信，志孝的为人我心里清楚，比起他大哥、二哥，该是半点不差，他人跑到台湾，有罪没罪他自家不去争个情理，任由别人去说，谁能帮他说个明白。再说，他若没杀人犯罪，为啥逃到台湾去？也许他是真杀人了，也许是错杀，也许是被逼的。”

“也许是同名同姓的人犯了事儿，人家跑了，把罪名强安到他身上？”杨秀有点瞎想。

“这是不能的，我看的出来，志孝确实是做了他大哥二哥他们活着时做的事，怕是不小心，事做的不周密，犯在人家手里，人家打他、逼他……”

杨秀和楚梅心里都明白，这就是方志孝犯下杀人罪的唯一答案，只是她们从心里抗拒着这个事实，不肯轻易相信方志孝有罪，寻找各种借口来相互安慰，相互欺骗。

“俊明哥也说了，志孝可是立下大功的人，他也救了若干人呢……”

“功是功，过是过，功不抵过吧，若是这罪名犯得轻了，他方志孝能一声不吭跑去台湾？”

楚梅想起在天津时，田野找她谈话，送她走，说话吞吞吐吐，分明是有难言之隐。只是她当时太相信方志孝，往最坏处想，就是方志孝像他大哥二哥一样，被敌人杀害，但死的也应该像他两个哥哥一样光荣。所以她千辛万苦，挣扎着让自己活下来。时刻想着，自家受尽天下苦，也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有半点闪失。方家为了革命牺牲的太多，她怀的这点血脉，是方家仅存的一点指望，她是方家媳妇，她得对得起方家所有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和杨秀相处的这些日子，她活的很踏实，她知道这姐姐能帮她。只要能顺利的把这孩子生下来，方家就还有希望，有待来日，日子好了，坏人不再猖狂，她带了孩子回方家，她就是方家的功臣，别人看她的目光，不应该是怜悯，更应该是赞叹。她和孩子顶着方家人的光环，一辈子活个扬眉吐气。

做了太多美好的梦，陈俊明几句话，把她所有的梦都击碎了。

方志孝是**杀人犯。

所有希望都破灭了，方家散了，碎了，碎了个一地残片，不可收拾。天上、地下想透彻了，也没有任何一点希望来支撑她再活下去。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人撑着，咱不是啥大人物，干不成大事，也别净想那些千百年一回的事，咱就是大北洼里一个小娘们儿，有地种着，有饭吃着，有个孩子养着，就算有福。你比姐姐命好，远根死了，啥也没给姐姐留下，你家志孝不光是活着，还给你留下个孩子。楚梅，你得往宽处想，你活的有指望，有奔头。”

“姐姐别劝我，志孝活着比死了还不如呢，跑到那比天边还远的地方躲起来，撇下家里妻儿老小不管不问也就罢了，留下个**杀人犯的罪名给我们，我还有什么指望，什么奔头？孩子生下来，背的不是先辈的光荣，而是耻辱。这么大的罪过，我背不动，孩子更背不动。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带到世上来，我和孩子离开人世，一切就都结束了，方家后人没有了，方家人的光荣没有了，方家人的耻辱也就没有了，一了百了。”

楚梅心灰意冷。

楚梅躺着，不吃不喝也不动。她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样才能死的干净利索，又不拖累杨秀姐姐一家人受难为。她真后悔，若是那天掉进水缝里淹死了那该多好，时至今日，非死不可，却又死的这般麻烦。

杨秀陪着她，守着她，劝她，寸步不离。

杨大胡子老俩见自家闺女开始吃饭，放下心来，见楚梅这样，他们知道方家的麻烦事还没过去。

第二天楚梅还是滴水不进，杨秀开始着急，急的转圈，却想不出劝楚梅的好主意。

杨大胡子老俩也开始着急，急的叹气、摇头。

第三天，楚梅还是滴水不进，也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躺着。头两天杨秀看的紧，寸步不离守着她。她就是有心走出去，找个地方寻死，杨秀也不依她。若这么撑下去，便是杨秀不看着她，她也走不动了。就这么躺着，靠的肠子干了，就这么死在杨家窝棚里，虽对不起杨家人，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四天楚梅还不吃不喝，杨秀不依她了。

“楚梅，我儿子死了后，我睡了六天六夜不敢醒过来，也不愿醒过来，也想着一死百了，你这是学姐姐呢？”

“姐，对不住你……你若是疼我，就让我这么走吧……”

“这么走了，不觉着有亏欠吗？”

“欠自家爹娘的没法还了……欠姐姐的，也还不起了……”

“楚梅，你若真不打算活了，姐姐倒有个主意，说出来，你可别怨姐姐贪心……”

“姐姐说笑话呢，我一无所有，来时带了几块银元，连同箱子里的几件旧衣裳，都掉冰缝里去了，眼下身上仅存的就是方志孝留给我的两件首饰，我死后，姐姐在潮水沟边上挖个坑把我埋了，两件首饰你留下，不值钱，算是个念想吧。”

“方家首饰我不要，姐姐长得丑，也不稀罕穿戴打扮自家，我要你把方家这孩子给我留下来，你可舍得给我？”

“姐姐这话咋说呢……”楚梅一时不明白杨秀的意思。

“若不是看你一心想死，我不敢有这想法，你不吃不喝好几天了，看起来是非死不可，我也知道，自家再怎么用心，也救不了一个想死的人，既是这样，你不如忍着多活几个月，帮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有了这个孩子，姐姐也就活的有指望、有奔头了。若不，我一个人活的啥意思，爹娘终究不能陪我一辈子，爹娘走了，没了，我不得和你今日一样，到时候我还不如你呢，你好歹有我这么个姐姐陪着，我若到那一步，谁能陪我一天？谁能看我一眼？你若真觉着我这姐姐是个亲人，帮姐姐把这孩子给我生下来……”

“姐姐若是要了这孩子，对外人咋说？”楚梅忽然觉着心里闪过一丝亮光。

“那天回红柳滩我就是怀着孩子回去的，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我再回去才愁着无话可说呢。”

“姐姐带着这个孩子，再想找个好人家可就难了……”

“没有这个孩子，姐姐找个好人家也难，你若肯帮我，给我留下这个孩子，姐姐也不再去另找人家，有个孩子陪着，我就活得心满意足。”

“姐姐不是哄我……”

“我想了三天两夜，才敢对你说出来，你也不用急着答应我，仔细想好了，若是舍不得，这事就当我没说。”杨秀说完走出窝棚去。

窝棚里楚梅觉着浑身无力，但心却活了。

这孩子若是杨秀肯收养，那是再好不过，有孩子牵挂，她甚至可以不死，回娘家看看爹娘，让他们放心。就她一个人，住在娘家，住在婆家都可以，若能和杨秀住在一个村里，悄悄看着孩子长大**，不是更好。

杨秀端一碗鱼汤拿一个馍馍走进窝棚。

楚梅挣扎着坐起来，吃了馍馍，喝了鱼汤。

“饿了好几天，一下不能多吃，待会儿功夫我再给你去做。”杨秀看着楚梅。

“若是姐姐肯给我孩子当娘，算他一辈子有福，姐姐为人好，成分也好。”

“我不敢许这孩子一辈子大富大贵，可我杨秀活得清白，我孩子可以理直气壮活着。我和远根也算为革命出过一些力，为这，远根丢了一条命。革命胜利了，我不伸手向政府要功劳，可我孩子谁要敢亏待了，不行！”

“姐姐真就这么稀罕孩子？”楚梅还是有点不放心。

“你没养过孩子不知道那份心疼，儿子死后，我就觉着天塌了一样，把我压在黑夜里，死沉死沉的，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后来，不知道是做梦呢还是咋回事，儿子就回到我身边了，迷迷糊糊中我抱着他，和他待在一起，陪他玩儿。那时就觉着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喊我，像是远根，也像是还有别人。我不敢答应，也不愿离开儿子醒过来。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又听见爹娘在唤我，我也心疼自家爹娘，可又舍不下自家儿子，任爹娘又哭又喊，还是不肯醒过来。再到后来，听说俊明哥家一个老姑奶奶来了，烧香磕头发纸钱粮，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不回不行似的，我就醒了过来。我儿子埋在你们方家坟地里，这是你公公心眼儿好，收留了我儿子，说是让方家大哥二哥看顾着他点儿。你不知道，若不是你公公心眼儿好，依着远根他爹，要把孩子光屁股找个地边地角深埋了，说是怕孩子回来要债，大北洼里风俗，一两岁的孩子不长命，都是这个埋法。”

“姐姐命也苦，儿子没了，远根哥也……”

“楚梅，你是命苦，比比我你又能差到哪儿，这世上的人谁家活的容易，都是自家不说罢了。”

“姐姐这是劝我……”

“不会劝人我也得学着劝你，劝你多活些日子帮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到时候，你要还想着非死不可，我哪儿能看得住你。不过咱早就把话说结实了，若是这孩子生下来，你看着孩子心里喜欢，不舍得抛下孩子去死，这孩子也有我一份儿，再不济也得让孩子认我做个干娘。”

“不是干娘，是亲娘，你就是孩子的亲娘……”

“若真是这样，你就帮我大忙了，我不光有了孩子，有了指望，再回去红柳滩也有话说，那日咱俩回去，我是怀着你小哑巴的孩子回去的，到时候你没了，孩子也没了，人家笑话不要紧，要是那马大花使坏，追着我问，孩子呢，当屁放了？我咋说？这还不要紧，若是惹的政府认真查起来，你无影无踪的就没了，我这不就摊了人命官司吗。”

听杨秀这么说，楚梅觉着自家真是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