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画卷重现

这天夜里，杨秀又去了苇子湖方家坟地。

迷迷糊糊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站在苇子地边上看过去，方家坟地依然像是一幅画，平铺在那里。儿子水生还是依靠在方家大哥方志仁身边，孩子像是仰了头在看方家大哥，方家大哥低头看着水生，一只手像是在抚摸孩子的头。水生有方家大哥关照，杨秀心里略感欣慰。

方家二哥方志义一家三口，相依相偎，一副团圆安静的样子，见他们这样，杨秀觉着他们一家其实很幸福，只是苦煞了活着的爹娘，方家叔和婶子。

那个隐约躲躲闪闪藏在苇子地边上的人，像是害怕杨秀，背着身子，飘忽不定。

远处隐约可见，又模糊不清的方家老爷子，还是立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不动。

一幅画，画里的人像是活着，仔细看，又都立在原地不动，好似一个个都是被人画进去的。

一幅画，画里有树，有花，有绿草茵茵，像是一个院子，又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画里很安静、很祥和，很美好……

杨秀想，若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待在这幅画里，真的是挺好。

刚刚想到这里，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姐姐若是下回再来，我也在这画里看着你……”

听见有人对她说话，杨秀吓了一跳。她曾来过这里若干回，虽是梦里，却也是半真半假，她常想这或许是自家一个心结，一份意念，天天想着，夜夜盼着，只念着儿子岁数小，孤苦伶仃一个人是不能在这荒坡野地里待的，有方家一大家子和他作伴，儿子就不害怕，不孤单，有方家大哥照顾儿子，儿子就有个依靠。

便是在梦里，杨秀心里也明白眼前看见的这些都不是真的，那画里的人永远待在画里，视她如不见，从不看她一眼，也从不与她打一声招呼。

今日突然听的有人说话，便怪不得杨秀吓得心慌。急忙回头找说话的人，但见楚梅穿着新嫁衣，鲜亮俊俏，冲杨秀笑笑，向着画里走过来。

“楚梅——”

杨秀大喊一声，伸手去拉楚梅，不想让她走进那幅画里，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对那幅画有了一份恐惧。

“姐姐、姐姐……”

是楚梅在喊她，杨秀醒过来，惊的一身冷汗。

“姐姐做噩梦呢，挺吓人的吧？”

“梦里见着我儿子了……”

“姐姐梦里叫我呢……”

“姐姐心事重，做梦也想着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一着急，一害怕，先想着喊你。”

杨秀不敢对楚梅说起她在梦里见到的一切，在梦里，她明明看见楚梅走进那幅画里。

那个地方她在梦中去过若干回，她也曾试着走进去看看，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渴望，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她永远是站在画外看着儿子水生，想走过去抱他一下，哪怕能拉拉他一只小手也是好的，但她做不到，她走不进去，画里的儿子也永不看她，不理她，也因此，不管是醒着，还是梦里望着，杨秀心里一直明白，她和画里的人隔了阴阳两界。

在刚才的梦里，楚梅走进了那幅画里，杨秀心里突然觉着惊恐，大声喊她，想拉她回来，但是无济于事，她没喊回来，也没拉回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眼看着楚梅走了进去。

杨秀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心有所思，梦有所见吧。杨秀这样安慰自己。

楚梅在窝棚里疼的死去活来。

杨秀娘看着楚梅的肚子，像是一口倒扣的大锅，越看心里越发怵。

“看着肚子，像是俩呢……”担心楚梅害怕，杨秀娘不敢说别的。

“一个也是生，两个也是生，疼这一回，还是生俩合算。”杨秀给娘鼓劲，也是给自家鼓劲，更是给疼的昏天黑地的楚梅鼓劲。

“两个孩子难生……千万想法，得保着一个孩子活下来……我的死活不要紧……”楚梅疼的拉着杨秀的一只手，浑身的汗像是洗了澡一样。

“楚梅，你放心，若是两个更好生，你这肚子里要是装了俩孩子，孩子长得定准是小，孩子长的小，生起来就容易些。”杨秀安慰楚梅，也是安慰她娘，更是安慰自家。

楚梅疼了一天一夜。

杨秀陪着楚梅和娘在窝棚里熬了这一天一夜，像是熬了一辈子那么长。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杨秀高兴的抱着孩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楚梅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的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杨大胡子早就熬好了小米粥，不凉不热的端到窝棚门口。杨秀放下孩子接过父亲送来的小米粥，端到楚梅近前。

杨秀娘一边忙着收拾手底下刚刚用过的一些零碎东西，一边注意躺着不动的楚梅。

杨秀端着碗，看着楚梅：“喝点小米粥吧……”

楚梅勉强睁开眼，看着杨秀，惨淡的露出一丝笑：“孩子呢……都好吗？”

“都好，孩子都好，你命好，姐姐命也好，这回咱可是闺女小子都有了，大喜事呢！”杨秀十分激动。

“老人家跟着担惊害怕……受累了……”

“这都啥时候了，还有力气说这些废话！来，我喂你，喝点吧，喝点才能有力气，俩孩子还等着吃奶呢。”杨秀说着，一小勺米粥送到楚梅嘴边。

楚梅侧过脸去。

杨秀刚想再劝，突然听的娘一声惊叫。

“楚梅，你这是咋了！”

杨秀吃一惊，顺着娘的眼神看时，也吓呆了。

楚梅身下，血红一片。

杨秀慌忙的放下饭碗，把娘拉到窝棚门口：“娘，快说，有主意吗……”

“这能有啥主意，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阎王爷门口转呢，阎王不收你，你就能活着回来，若是阎王爷要收你，小鬼一把拖过去，你命就没了……”杨秀娘吓得说话声音哆嗦。

“不行，我不能这么看着她等死，快叫我爹套车，送她去河口镇……”杨秀急着找她爹。

杨大胡子早就站在窝棚门口不远处，见娘俩这样，知道楚梅不好，忙走过来。

“秀，你先急不得……”杨大胡子劝闺女。

“爹，快套车，咱送她去河口镇，找先生救她……”

“秀，你这不犯傻吗，这里到河口镇，好几十里呢，骡子车颠的厉害，她折腾的了吗？”杨秀娘拉着杨秀一只胳膊劝她。

“那也不能让她等……”

“躺着不动，她许能多撑一会……若是跑着、颠着，不到河口镇，血就流光了……”

杨秀娘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

“秀，听天由命……对楚梅，咱也算尽心了……”杨大胡子劝闺女。

“若是能替，娘替她去了也好……”

“秀，生死由命，你还是进去看看楚梅吧……”杨大胡子比起这娘俩，镇定许多。

杨秀心惊胆战，再进到窝棚里。

楚梅静静的躺着，见她进来，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姐姐别怕，两个孩子生下来都活着，我知足了……”

“楚梅，你可真了不起，这一回闺女小子都有了，该知足。”杨秀过来抓了楚梅一只手，这只手有一点凉。

“姐姐，我若是今日走了……算我有福……一直愁着咋个死法好呢……”

“胡说，俩孩子还没吃你一口奶呢，说死道活的吓唬姐姐。”

“孩子生下来就是你的，你是他们的亲娘，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千万不能惯着……打着、骂着，教他们**……”

“俩孩子就得咱俩一块儿养，我养他们吃喝穿戴，你教他们长见识，做学问。”

“孩子留给姐姐，让姐姐受累了。我想替您，也有心无力了……”

“快别说话了，好好歇着，攒点力气……”杨秀给楚梅把身子底下湿透的小褥子换掉，再铺上一块干净的。

“别劝我，趁着这点力气……多和姐姐说几句……你们一家养我这些日子，一文钱没得给你们留，心里过意不去……也无话可说……”楚梅气色越来越差，声音也越来越低。

“楚梅，姐姐求求你，千万别再说话了，咱留点力气，行不……”杨秀劝楚梅。

“孩子生下来，也没啥留给孩子……我包里有两件首饰，是志孝带我走时，他爹娘捎给我的……虽不值钱，毕竟是他们方家的东西，我一辈子没见过公公婆婆的面，没给他们做一顿饭，端一杯茶……我也带不走他们家一针一线，两件首饰姐姐收好了，留给孩子，算是个念想……”

“行，姐姐记着呢，两件首饰，孩子长大了，方扬一件，方静一件。”杨秀故意这么说，为的是让楚梅走得安心，此时楚梅还想着方家人，毕竟是她对方家人有情有意。

“对不住自家爹娘……没给爹娘留下一点念想……只给爹娘留下几句话……写在纸上……姐姐千万想着……交给我爹娘……”

楚梅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说些杨秀听不清，也听不明白的胡话。

杨秀不再和她说话，怕耗费她力气。

抻了半天，楚梅突然又睁开眼，看着杨秀：“……姐姐，好人做到底……日后您若是有法子……把我埋进方家坟地里……我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进了方家坟地……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放心吧，你托付的，我一件一件都给你办好了……”

楚梅不再说话。

杨秀也不说话。拉着楚梅一只手，一直拉着，直到这只手变凉、变硬，她还是不肯松开。

“秀，楚梅已经走了，找几件合适干净的衣裳，帮她穿了，送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