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子反目

陈俊明的话陈念军是听到心里去了，他明白，爸爸是为他们好，他说得对，自家和方扬不怕吴大卫，方静不行，她一个女孩子，天天被这些混混坏孩子追着闹是绝对不行的，彻底解决的办法就是回去拿来军功章，堵上这伙人的嘴。

许多年来，虽然背地里常常去回忆去红柳滩的那条路，但今日重走在这条路上，陈念军还是觉着无比的陌生。其实，陈念军心里是记恨爹娘的，当初为啥把他送给别人家。如今的爸妈对他千般好，万般爱，他们毕竟也不是自家的亲生父母。记恨他们，就想着永不去见他们，也不去想他们，可今日为了方静，他不能不回来。

记忆中的村子好似变的小了，房屋也矮了、旧了。

陈念军走进自己家，爹娘都在。

爹娘老了。乍一见，陈念军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你……”

陈远根和丁娥正在屋里吃饭，见一个大小伙子走进来，他们一时认不出是谁。

“……我是念军……”陈念军本想叫声爹娘的，但心里难受，就没有叫出来。

“……念军？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丁娥一下站起来拉了陈念军的手，激动的语无伦次。

陈远根见儿子回来，也十分激动，他把儿子拉到屋**，围着儿子转一圈，看也看不够。

“长高了……长大了……长成大小伙子了，这要是在别处见了，怕就不认得了。”

“念民呢，不在家？”陈念军十分想见妹妹。

“去学校了，在公社上学呢，又不上课，天天胡闹，城里咋样，你们也不上课？”陈远根问。

“到处都一样，我们也不上课，也天天胡闹……”

“你爸妈都好吧？”丁娥问儿子。

“都好。”

“你爸是局长，是当权派，也该挨批斗了吧？我们公社里当官的都在挨批斗呢。”

“我爸……也在挨批斗呢。”

“那，今日你回来，他知道不？”陈远根突然对儿子今日回来生出了疑心。

眼看着父亲的脸色不对，陈念军一下想起小时候他回来，父亲故意不给他好脸色，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

“家里大人不知道你回来……你是偷着跑回来的……”陈远根质问儿子。

“……今日回来，我爸知道……他让我回来……看看。”陈念军心里很难受，若不是还有事没办，他真想转身就回去，他受不了父亲质疑的目光。

“你爸被批斗几回了？”陈远根再问。

“记不清，若干回了。”

丁娥担心的是儿子：“你呢，你没有被批斗吧？”

“没有，我没有被批斗。”

“受你爸牵连了吧？”陈远根像是心里有数。

“也没受多大牵连，就是当不了**……”

“你咋就当不了**呢，人家孩子都是**，念民也是，除去地主家孩子，坏人家孩子不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都是**，你咋就不是呢，这不真是受牵连了？”丁娥一听陈念军不是**，急的天塌下来似的。

陈远根好似明白自家儿子今日为啥回来了。他是耿直人，忘恩负义的事他不去干，也绝对不许自家儿子干。

“念军，这些年在城里过得咋样？”陈远根问儿子。

“挺好。”

“家里好吃的、好用的，先让着谁？”

“先让着我吃，先让着我用。”陈念军明白父亲为啥要这么问他。

“你觉着那个家里的爸妈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们都是好人。”

“知道他们是好人，就算你有良心。念军，人家对咱好，咱得回报人家，一个人能耐大小，不是自家能做主的，做人有没有良心，是自家能做主的，人家对你有养育之恩，就算眼下被批斗，被天下所有人嫌弃，你也不能离开人家，也不能嫌弃人家。”陈远根语重心长，教育儿子。

“我没嫌弃他们……”

“你没嫌弃他们，那你今日为啥要回来？好几年都不回来看看，城里你爸妈眼下挨批斗呢，你不在家陪着他们，一个人跑回来干啥？”陈远根脾气急，好似已经明白了儿子今日回来，就是有意要躲开陈俊明似的。

“我今日回来，是因为……是因为……”陈念军见父亲着急，劈头盖脸对他一顿教训，他又羞又气，反倒说不明白今天的来意。

“有话你不会好好对儿子说，他在城里已经受了委屈，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里，你也这么不容他！”丁娥一见陈远根冲着儿子发脾气，她先受不了，站出来替儿子叫屈。

“回到自己家里，哪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城里，陈俊明是他爸，翠荣是他妈，他跑回红柳滩找谁？找你吗，你是他什么人，他早就不是你儿子了！”

“儿子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不也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见他一面吗，咋一见儿子就黑脸包公似的，一点人情味没有，你这不是六亲不认吗？”丁娥一边吵，一边紧紧拉着陈念军的手，生怕儿子赌气跑了。

陈念军心里委屈，委屈的说不出话来，想不到亲生父亲这么看他，他只觉着浑身发冷，从头凉到脚。

“亲生骨肉我能不想吗，当初送他走，那也是实在没办法，这些年人家供他吃喝，供他上学，养他长大**，眼下人家遇点事，他跑回来，咋的，后悔了，不认人家是爹妈了？这么忘恩负义的儿子我不要！这要在过去，这么无情无义，意志这么不坚定的人，不是**，就是汉奸！”陈远根越说越气。

“我今日回来，不是奔着亲爹亲娘回来的，我是想……我想拿你的军功章用一下……”又急、又气、又伤心的陈念军，无法平心静气把今日回来的真实目的说清楚。

陈远根脾气倔，认死理，也没给儿子说清楚的机会：“要军功章是吧？找陈俊明要去，他才是你亲爹！你凭啥回来跟我要军功章，你是我什么人，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小子无情，我不能无义，送出去的儿子，我就不能再要回来，我陈远根这辈子绝户，想儿子想的头疼发胀我也认了！”

陈念军脾气也倔，随他亲爹：“我不能白做一回你儿子，白叫你几年爹，我今日就是要拿你军功章用一下，用完就还回来。”

陈远根看着儿子：“知道为啥你叫念军吗？知道这军功章是咋来的吗？那次战斗，全连就剩了我一个人，我腿上负了伤，敌人的飞机来阵地上轰炸，连长趴在我身上护着我，这才留下我一条命，你明白这军功章有多重吗？你拿得起来吗？你有脸拿到别人面前去显摆吗？”

陈念军又羞又恼又伤心，他顾不得仔细去回味父亲的意思，他只听明白了一点，今日回来，这军功章他拿不走：“行，话是你说的，事是你做的，今日我回来这一趟，算是和你做个了断，当初你拿我换回来一头牛，你说是因为家里日子穷，养不起，方静、方扬的亲娘一个人拖着俩孩子，她也没送走一个，也没饿死一个，嫌我生下来就饭量大是吧？这些年我心里怨恨你，不肯回来，我爸、我妈常劝我，我放不下心里那份委屈，不肯回来，眼下我爸被批斗，我遇到一些难处，回来求你，借你军功章用一下，你大道理和我说了一堆，显你大仁大义，铁面无私是吧？今日我也把话说绝了，这些做人的道理不用你教我，我爸我妈早就教会我怎么做人了。今日我不要军功章，留下我一点脸面，明日起，我没有了红柳滩革命英雄这个亲爹，只有城里一个挨批斗的走资派是我父亲！今日走出这个门，我陈念军这辈子就没有亲爹了！”

陈念军满肚子气，满肚子委屈，口不择言，大吵大喊一通，然后走出门去，跨上自行车就走。

“念军——”丁娥哭着、喊着追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儿子早就走远了。

陈远根手扶着门框，一下苍老了许多。

丁娥转过身，绝望的抱住陈远根：“你还我儿子！你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陈远根一把搂过丁娥，怆然泪下：“……儿子走了，这回是真走了……走远了，再也追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