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世界上每一个优秀的战斗机设计师，都会密切关注正在发生的局部战争。这不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而是他们的职业使然，因为他们要从激烈的空战中，找出空战的规律，确立下一代战机研发的方向。

宋良骥坐在楼下的储藏室里，查看过去几个月的老报纸。

储藏室设在楼梯过道里，面积很小。几摞一人来高的旧报纸，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他拿起一张报纸，一页一页的看，看到感兴趣的文章，就用剪刀将它剪下来，夹进他准备好的《红旗》杂志里；然后将报纸重新叠好，放到已经翻阅过的报纸堆上，又拿起一份看起来。

谢平路过，看到他不务正业，便笑了笑，来到储藏室的门口，对他说：“你翻这些老报纸干啥？”

“我在找有关越南战争的文章。”宋良骥从来对他不隐瞒。

“让人拿走不少了。”谢平对他说。

“还好，《参考消息》比较完整。”宋良骥一提，谢平就明白。这份报纸是保密的，一般的单位订不到，订到的单位，也不能随便乱扔，每次销毁，都要保密委员会派人押运，送到纸浆厂打成纸浆。因此，谁也不敢乱拿乱丢。

“要是有《航空情报》多好。”谢平有些惋惜。

“已经停办多年了，情报所那帮人还没有闹够。”宋良骥无可奈何的说：“没有杂志，没有交流，我们几乎与外界隔绝了。”

“我来帮你找！”谢平挨着他坐下来。

办公室里，宋良骥用毛笔在浆糊盘里舔了舔，刷在剪报上，然后工工整整的贴在《红旗》杂志里。只见他打开的抽屉，鼓鼓囊囊的《红旗》杂志，已经放满了。

文章收集完毕，他一页一页的看起来，不时记下文章中的主要内容。

晚上，张倩睡了，他还抱着那份杂志，在床头灯下看着。

空军的正式文件下来了，歼九停止研制，转入预研。

王百寿都懒得开会，他叫起陈光，来到气动组，传达精神，布置任务。

他的心情不好，坐在拼起的办公桌前，心灰意冷的说：“根据北京传来的消息，涡扇6发动机也停止研制了，A市发动机厂转为研制贝斯发动机，我们的歼九，下马是早晚的事。你们研究研究，看看还有什么新的设想，就当学习吧！”

“战术指标那么高，搞了也白搞。”谢平的心里仍然有气。

“我们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冒进思想，从大跃进开始，一直到现在，还不刹车。”尹老拐上升到了政治层面。

“唉唉，说过啦。”宋良骥经过这些事，除了有点倔，还真长进了不少。他继而对王百寿说：“主任，这倒是给我们创造了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学学学，学到现在有屁用！”谢平非常生气。

“小谢，我说你这个脾气，也该改改了，总闯祸。”王百寿说了他一句，起身就走了。

歼九变相下马，气氛一片萧杀，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那天晚饭后，宋良骥站在门口，招呼谢平、尹老拐：“今天晚上你们有事没有？”

“没有啥事。”他们俩回答道。

“那好，到我们家，我们一块唠扯唠扯。”宋良骥吩咐他们。

“等一下，等我把碗洗了啊。”谢平说完，就把一脸盘碗筷端到公共洗漱间去了。

“我也洗个脚，省的回来麻烦。”尹老拐回屋取毛巾。

宋良骥回到屋里，刚坐到小桌子前，张倩就问他：“你们讨论啥？”

“报不报鸭式布局。”宋良骥回答她。

“报，你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为啥不报？！要我说，你们早就该报了。”张倩力主上报。

“你不是知道嘛，上次正准备报，就遇到了紧急任务，没报成。”宋良骥回答说。

“这次说啥都要报。”张倩还挺坚定。

“等一下，你也参加一下，我们一块商量商量。”

转眼间，人到齐了，围坐在小桌旁，一人一边。张倩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开水。

宋良骥给谢平、尹老拐发了一支烟，他们正要点火，张倩一下阻止道：“唉唉唉，要抽到外面去抽，在这儿抽，我不反对，小宝宝可不答应。”

“噢——，明白明白。”宋良骥一下笑了起来，带头把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商量一下，看看我们的鸭式布局，报不报？现在是预研，可是个机会。”

尹老拐想都没有想，便对他们说：“算逑了，上面扯把子，把指标定得这么高，我们的鸭式布局肯定达不到，出那个洋相！”

谢平考虑了片刻，说道：“老拐说得有一定的道理！”

张倩本来是主张上报的，听他们两人这么一说，也犹豫起来。

“这些天来，我研究了一下越南战争，得到一些启示，我们交流一下。”

“你扯到哪儿去了，飞叉叉的。”尹老拐一听就冒鬼火。

“我们还是听听，自从老宋剪报纸，我就在考虑，这里有文章。”谢平劝说尹老拐。

“说了也白说。”尹老拐嘟嘟囔囔，不过声音小了好多。

“这样吧，我先说说，大家再呛呛。”宋良骥喝了一口水，用手抹抹嘴，然后掏出笔记本，打开压了压，放到桌子上，对他们说道：“今年是越南战争最惨烈的一年，美国发动了越战以来最大规模的轰炸，从五月八日到十月二十三日，就向北越发动了四千多次的空袭。越南人民军奋起反击，他们用米格21猎杀F4，双方的战损比是1比2。7。但由于美军在飞机数量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制空权还是掌握在美军手里。如果越南人民军的飞机数量足够多的话，制空权掌握在谁手里，那还不好说嘞。”

“啥子原因？F4可是比米格21高出了整整半代。”尹老拐立即感起了兴趣。

“你们听啊，这篇文章是这么说的。”宋良骥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了一页，念了起来：“‘米格21轻巧灵活，具有较好的超音速、跨音速机动性能，尤其是高空高速性能。在与F4高空高速的空战中，米格—21丝毫不落下风。在低速和亚音速的机动格斗中，米格—21具有更大的优势。在以0。9马赫速度飞行时，米格—21和F—4的瞬间转弯率都是每秒13。5度；而速度降到0。5马赫时，F—4的瞬间转弯率为每秒7。8度，米格—21每秒为11。1度，这使得米格—21在低速缠斗中，经常切半径，占据有利位置。另外，米格—21能以美军畏惧的瞬间减速性能，迫使追击的F4冲到前方的不利位置，一下完成攻守易位。虽然米格—21在加速性能、航电系统、航程等方面，相较F4仍有不小差距，但在越南战场上仍旧占了上风。美军被迫改进F—4，并且在研制第三代战机时，也以米格—21为假想目标。’怎么样？你们听后有什么想法？”

“这么说，单纯追求高空高速，也是不对的喓！”尹老拐领悟很快。

“我预计，第三代战斗机将在追求高空高速的同时，更加注重中低速的机动格斗能力。”宋良骥将他这些年来，研究越战的体会，加以了概括。

“我同意你的分析。”谢平支持。

“但同时具备高空高速和亚跨音速的机动能力，这是航空界半个世纪以来的难题呀！”尹老拐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我们的鸭式布局，可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宋良骥不敢肯定，所以咬文嚼字。

“那我们报上去试试？”谢平小心翼翼的提议说。

“早了吧，你看空军领导那架势，他们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尹老拐还是不同意。

“世界上就只有你们三个人聪明，空军那么多人，有识之士多的是。”张倩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倩说得对，可能空军已经有不少人在我们前面认识到了。”宋良骥虽然挨了损，但他还是同意她的说法。

“那就报上去！”尹老拐一下拍响了桌子。

“你这个当叔叔的，怎么这样不注意，吓着我们宝宝了。”张倩捂着肚子，慢慢按摩起来。

“我们出去抽支烟。”尹老拐拿起桌子上的那支烟，小声地征求老宋和谢平的意见。

“只有我们宝宝能够治住你！”张倩开心地笑了。

他们在门外，一边抽烟，一边商量。

谢平说：“现在转入课题研究，正好是个机会。”

尹老拐是财迷，他接着说：“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笔研究经费呢。”

宋良骥肯定了他的说法：“只要立项，肯定有。”

“铁三角”达成一致，同意上报所里。

石破天惊！

王百寿接到他们的方案，翻开三视图，看到主翼前面配了两个鸭翼，眼睛顿时一亮，一股新风扑面而来。远距耦合的鸭式布局，他并不陌生；这近距耦合的布局，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看到。人类诞生的第一架飞机，就是鸭式布局，后来因为操纵问题一直无法解决，著名的“史前五杰”相继失败。因为它优秀的升力特性，吸引了无数杰出的航空设计师前赴后继，争相研究，但他们穷极一生，最后都不得不其解，让后人常常扼腕叹息！宋良骥这家伙居然解开了困惑航空界七十年来的难题！从理论计算上来看，简直无懈可击。

这是独创，是天才的独创！图纸上的战鹰在他脑海里飞翔，如闪电般快捷，如雷声般回响。他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怎么也做不到。他干脆不看了，拿起方案，就往毛主任的办公室跑，还没有进门，就喊起来：“主任，主任，宋良骥这小子发招了，真是天才的构想！”

“什么招啊，我看看。”毛主任抬起头来，看着王百寿。

“这儿，在这儿。”王百寿打开了三视图。

“我当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怪模怪样的。”毛主任看惯了正常布局的飞机图纸，突然看到这不伦不类的东西，还真有点不习惯。

“这是七十年来，多少人为之奋斗，都没有研制成功的布局，居然让他想出来了。”

“真的？他有什么好处？”

“升力大，操纵灵活。”

“走，你把陈光叫上，我们一起到气动组，让小宋给我们讲讲。”

“好啊！”

气动组的办公室里，支起了七八张各式图表，宋良骥站在图表前，给所领导、室领导做详细介绍。他讲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结束时，他谦虚的对几位领导说：“以上是我们三个人的初步设想，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这么多计算资料，你们算了多长时间？”王百寿惊喜的问道。

“总共用了近两年的时间。”

“好啊，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把我们瞒得死死的。”陈光既有惊叹，又有责备。

“这是我们在蔬菜大队的时候搞的。”尹老拐给与了解释。

“不简单，不简单啊！我在干校的时候，光是生气了，啥也没有干。”王百寿感叹道。

“你们那儿人多嘴杂，条件不允许。”宋良骥有切身体会。

“下一步怎么干？”毛主任虽然不懂设计，但工作的路数还是十分清楚的。

“下一步就是吹风，试验验证。”宋良骥向他报告。

“大约需要多少钱？”毛主任问宋良骥。

当领导的，总是先看自己的腰包，能不能掏得起。

“三百万吧。”宋良骥咬了咬牙。

“我哪有这么多钱？”毛主任惊讶了。

“跟空军要。”宋良骥给毛主任献策。

“这么多，能要到吗？”毛主任不信。

“能要到，只要课题立项，就能要到。”宋良骥耐心给他解释。

“那我们就试试？”毛振中半信半疑。

“主任，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怎么也得要他个五百万。”王百寿是见过世面的，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手头宽裕点总比紧巴巴的好；万一不够，再要就难了。

“好，就这么定。陈光，你赶紧准备材料，起草报告。”毛振中定下了决心。

正如张倩所料，空军领导也将目光投向了越南战场。由于地位、身份的原因，他们不仅关注空战的战术，更多的是关注空战战役的组织指挥。

作战研讨室里，冯副司令和空司二级部的领导们，坐在三排倒圆弧形的桌子前，听取作战部长关于美越空战的情况介绍。

作战部部长站在巨幅战役图下，用指示杆指着图标汇报说：“从八月18日到29日，在这十二个昼夜里，美军从日本、关岛和东南亚的空军基地，从越南湾的航母战斗群上，出动B52轰炸机两百多架次，F4、F5、F100战斗机，A6、A7攻击机两千多架次，轰炸河内，给越南造成了重大损失。这是一场典型的非对称性的空战，双方力量对比悬殊，美军掌握了制空权。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有两点：一、美军从六个基地、一个航母战斗群，分别起飞，准时在越南湾集结，计算之精确，令人印象深刻。二、机群呈三四四编队，很有特色。歼击机在上中下、前后左右护卫，B52轰炸机居中，先进行地毯式轰炸，然后由攻击机实施重点打击和作战评估。”

“你说说越方的应对策略。”冯副司令吩咐道。

“面对强敌，越方采取的是战斗机袭扰、高炮部队隐蔽突袭的作战方式，进行抗击。”作战部长回答说。

“高炮部队的隐蔽突袭就不说了，你重点说说越南人民军空军的袭扰目的和作战效果。”冯副司令继续发问。

“好的。越南人民军空军，每次都出动少量的米格19和米格21，利用云层、太阳作掩护，实施袭扰，目的就是分散美军的注意力，为高炮部队正面抗击提供掩护。有意思的是，米格19、米格21在与F4的空战中，充分利用自身机动灵活的优势，多次击落F4战机。”作战部长从宏观上作了介绍。

“冯副司令，我们也从装备发展上总结了米格飞机与F4的作战经验。”装备部部长侯继远插话。

“你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冯副司令想听。

“从米格战机与F4的作战经验中，我们得出一个结论，下一代战机的研发，不仅要具有高空高速的性能，而且要十分注重中低速的机动性能。美军最近改进F4的机动性，就佐证了这一点。”侯继远的汇报，简明扼要。

“你们这次在下达歼六后继机的研制任务时，要告诉601所，要将飞机的机动性能作为一项重要指标；我们再不能象研制歼八时那样，只笼统地说一下，腿儿长一点，留空时间多一点，就开始研制，最后搞得不伦不类。”冯副司令切中了要害。

“611所上报的鸭式布局方案，你看了没有？”侯继远不失时机的帮助宋良骥上位。

“看啦，是具有创新意识的布局，过去我小看他们了。”冯副司令对611所改变了看法。

“他们的预研经费你批了没有？”侯继远提出了实质性的问题。

“批啦，他们还比较实在，要得不多。”冯副司令爽快。

“以后我们要重点扶持一下，让他们发展起来。”侯继远真心想打造中国的达索。

“无论是基础研究还是实验条件，他们与601所，还是无法比较的；我更看好601所的歼13。”冯副司令对611所的家底看不上。

“这次就让歼九与歼13比一比。”侯继远对冯副司令说。

“这个提法好，赛道上的马跑得更快！”冯副司令马上加以肯定。

“我打算把研制歼13的决定发给他们两家。”侯继远请示他说。

“可以。”冯副司令略微思考了一下，继续对侯继远说：“歼9和歼13都是二代机，而且还都是轻型机，这种腿短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同时装备两种，让他们两家竞争，胜者试飞定型，装备部队。”

“领导，你这一着棋可就厉害啦，马上就会搅起两家争斗的腥风血雨。”侯继远有点担心。

“不要紧，竞争越激烈，跑得越快！”冯副司令要的是，迅速改变祖国航空事业落后的状况。

“好！我以后不定期地给他们两家发通报，互相促进，快马加鞭。”侯继远对这种竞争方式，感到兴奋。

就是这次简短的谈话，点燃了我国南北大营竞争的烽火，拉开了这两支劲旅互相竞争的帷幕。

从此以后，这竞争的烽火硝烟，一直燃烧了半个多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