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沙中悟净难

珠帘如浮云，可以遮望眼，却遮挡不住万丈红尘。

掀开珠帘，有的人会看到山，有的人会看到水。

田畾的眼前却总不自禁的浮现出卷珠帘的人。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美人田畾固然时常怜爱，却不是此刻自己心中所想的卷帘人。

他也许不是人。

一度沦落为妖，也曾皈依为苦行僧，伴玄奘，取真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至大西天雷音宝刹，如来坐前，证金身，得罗汉果位。

在此之前，他是一位神，自由往来凌霄宝殿，世人尊称“卷帘将”！

田畾曾试着想象真正的卷帘大将，虽然他的真正姓名从不见经传，但可以想见流放流沙河之前，必是位威武雄壮的天神，高高在上，不染凡尘。

碎裂的琉璃盏，催开潘朵拉魔盒。那一天起，美梦也破碎了——金碧辉煌的大殿，眼前还是那道珍珠串就的门帘，他像往常一样掀起：迎面泥沙俱下，无际的弱水，无尽的刑罚，无边的饥寒，无底的寂寞——从前映入眼帘的金碧辉煌和满天神佛全部踪影不见。帘里帘外，云泥之别。

卷珠帘，望流沙，哪有什么良辰美景，一切都只不过是噩梦的外衣。

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常使他从夜半惊醒，然后冷汗消无声息散入浑浊的河水。

飞剑临身时，剧烈的疼痛使他原本挺直的身板弯成一只虾米。

骄傲如他，怎可能愿意世人看到自己如此卑微不堪的一面？

骄傲如他，或许会选择让血和泪在寂寥无人的流沙河底，掺杂着河水暗暗流淌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有谁记得天王刘德华唱的那首老歌《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人在日日夜夜撑着面具睡，我心力交瘁。明明流泪的时候，却忘了眼睛怎样去流泪……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送给昔日的强者卷帘将。

俱往矣，不知现在尊为金身罗汉的他，看到珠帘，还会不会悸动？西天雷音寺的梵唱，有没有助他荡平心魔？忘记那一帘幽梦。

千想万想，没想到有朝一日当真遇到“沙悟净”！

机会难得！

你是不是曾经穿越为沙悟净？

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穿越的？

你又是怎么回到现实世界的？

三个问题连珠，指向“将军卷珠帘”。

他倒也爽快，迫不及待讲出自己的经历，或者，故事。

以下内容来自他的综述。

穿越的开始很悲催。他说。

我身体向来不好，有一天，忽然晕倒，彻底昏迷前听到了救护车“哎呦哎呦”的声音，像极了痛苦的**。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忽然感觉胸口在不停的被人用刀子捅，很痛，也许是哪个迷糊医生在做手术，忘了打麻药，睁开眼前我还在想。

睁开眼才发现惊奇恐怖的一幕：看不到有人，却见无数飞剑，一柄接一柄，排着长龙，从对面缓缓飞来，像是故意一样，慢慢刺入胸口，再从后背缓缓穿出。

那一刻，真希望自己没有醒来。

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竟遭遇这样的折磨！

剧痛之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被置于深水中，上看不到天，下看不到到底，在水**浮浮沉沉，也不窒息，像鱼一样，很是奇怪。

当时感觉唯一不妙的事情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剑捅的滋味很不好受。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想法太简单了，后面还有更多不好的事情在排队等着。

最后一柄飞剑过来时，我试图伸手抓住它，不想飞剑来势虽缓，但力量极大，抓是抓住了，只不过它忽然变得像是一条有了生命的鱼一样，拼命挣扎，生猛有力，终被它挣破束缚，划破双手，一头扎进胸膛——痛并哀伤。

那剑锈迹斑斑，也不锋利，刺进胸口却异常疼痛。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尝试过。

拼命挨完活剐，我终于有机会浮上水面。只见大水狂澜，浑波涌浪，洋洋浩浩，漠漠茫茫，看不到头尾。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遥望岸边好像有一块石碑。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不巧偏巧正好坐落在我出现的附近。

就好像它之所以出现在那里，就是在等我看到。后来甚至我也曾一度大胆想过：会不会无论当时自己在什么地方浮出水面，它是不是都会正好出现在眼前？

我游过去，上面有三个篆书大字“流沙河”，下面四行小字：“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了解如此之深，是不是曾经也在此度过漫长时间？

前不见古人，终不可证实。

茫茫无际流沙河，每隔七日飞剑穿心？这是什么情况？

我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

我是看过《西游记》的人，也翻阅过很多穿越小说，我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不成自己穿越成了受罚时的卷帘大将？

揉揉眼，刚才利剑穿过的胸口还隐隐作痛，不像是梦。

我却宁愿这是一场梦！随着日子的增加，这想法愈发强烈。

流沙河的日子太遭罪，太不人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如果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大梦的话，那么这场梦就未免太过于漫长了，漫长到绝望——每天忍饥挨饿，还要每七日遭受飞剑屠戮之苦，流沙河除了浑浊的水和沙，再无活物，苦熬了几百年啊，那寂寞和痛苦非常人能受。

几百年，流沙河似乎恒古不变。我却在慢慢发生惊人的变化。

折磨久了、狠了，炼狱般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性情和样貌不知不觉都在发生变化，开始时还有个人样，后来皮肤慢慢变青、发黑，头发蓬松暗红，声音也变的沙哑难听，如擂破鼓，又像鬼嚎，而且龅牙、凸眼。不过有一点还行，虽然饿的眼睛冒光，但是身体却磨炼的越发强壮，寻常人遇到我根本不是对手。

唉，这种鬼样子还和人打什么打？吓也该把人吓死了！我经常自嘲，自悲。

“流沙河那么大，你有没有发现过其他存在？或者像你一样遭遇的人？”田畾很好奇。就像宇宙那么大，人们总觉得除了地球之外，也应该还有其他生命存在。

“我只能说我没有遇到过！”他说话很严谨，但说了等于没说，谜还是个谜，流沙河竟像处死地。

“听说你吃了九个路过的取经人，是不是真的？”田畾换个他肯定知道真相的话题。

“如果你也曾在水中漂泊挨饿几百年，大概就不会这么问了。”他并没有明说。

但话里话外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一个人饿得很了，应该什么都吃得下吧？

田畾想，他这样貌发生巨变，肯定和这也脱不了关系。甚至他还把人头串成了项链戴，可见寂寞无聊也到了无人可比肩的地步。

田畾没有继续深入想象，这样人性黑暗的事情最好不要深扒，结果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恐怖。

“你就没有试过离开流沙河吗？”田畾想不通，这里既然这么苦，为什么会有人那么老实的待着。

“你有没有见过没有监守的牢狱？”他反问，“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那每七天一次的飞剑是没有人操作的吧？”

田畾虽然不能说自己很聪明，但是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流沙河是他的水牢，监禁之外，还要每隔七日遭受酷刑，有行刑人，也有监守人，也许他们是同一批人。

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离开流沙河。

他肯定有过失败的经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觉悟。

“后来又发生过什么？”这话题若再继续下去就无异于在别人伤口撒盐巴了，所以还是赶快聊其他的吧。

下面继续他的自述。

寂寞或饥饿不行的时候，我就会在水底翻找。后来被我在水底发现一柄短杖，不知道什么材质制作的，流光溢彩，很是漂亮，握在手中常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找到了沙悟净遗落的降妖杖，但是对于之前属于卷帘将的记忆仍然一无所知，所有认知都来自《西游记》，所以当观音来点化的时候，我也是按本介绍的——我可不敢说我是穿越过来的，有些人看上去慈悲善良，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些早已超出人类范畴的仙佛存在内里都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一个不小心，会不会被当作稀罕物生吞活剥或者带去研究，到时境遇可能比现在恐怖多了。

说实话，田畾也认为他说的比较有道理，毕竟情况不明、处境微妙，交浅言深又是大忌，还是适当隐藏真相的好。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我跟着取经团队西行，一路虽无特殊贡献，但也尚算老实本分。”他说。

老实本分，低调做人，不正是明哲保身的上策吗？看来这沙悟净的穿越者应该是一位资深的职场老油条。我嘀咕。

“能不能冒昧问一下，现实中您是什么职业？”田畾没忍住。

“办公室文员。”

这岂不还是在干给人“卷帘”的活吗？

“你是怎么回到现实世界的？”上面话题容易引来唠叨和抱怨，田畾怕他憋得太久，话太多，到这里就会形成占篇幅凑字数的嫌疑。

“笑醒的。”

这个答案让田畾始料未及——不是开玩笑吧？怎么像儿戏一样——得是什么样的情况才可以把这哥们乐成这样？

“请听我细说。”看来他自己也发现需要解释了。

不明所以，田畾也只能洗耳恭听。

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上演一出好戏。

“卷开珠帘，请继续你的表演。”田畾打趣。

“打住！”他说，“我是在认真说自己的经历，可不是在编故事。”

田畾认为没什么区别，每一个与众不同的经历，后来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故事。

何况，他现在所说的“经历”，真实性还有待验证。

素未蒙面，口说无凭，有些事情，随随便便说出来谁会信呢？所以还是先当作故事来听一听比较现实。

下面开始“将军”的长篇累牍。

“取经路上虽然辛苦，但总好过困守流沙河忍受饥饿、寂寞和无休止的刑罚吧？还能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像旅游一样，虽然是跟团穷游，但一路的奇异风光和惊险刺激已经够回味了。”他娓娓道来，“没想到，到了西天见了佛祖，还封了我一个金身罗汉——论付出我比不过孙悟空、猪八戒，论坚持我比不过唐玄奘，甚至连白马都比我辛苦，但是我居然成了罗汉！那一天，在西天圣境，灵鹫峰头霞彩飘，极乐世界祥云聚。雷音宝刹，大雄宝殿之内，佛祖宝相庄严，高坐七宝灵台，我近前受职，佛祖亲口评定：‘沙悟净，汝本是卷帘大将，先因蟠桃会上打碎玻璃盏，贬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诚敬迦持，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当时诸众佛祖、菩萨、圣僧、罗汉、揭谛、比丘、优婆夷塞、各山各洞的神仙、大神、丁甲、功曹、伽蓝、土地，一切得道的师仙，始初俱来听讲道贺，合掌皈依，都念‘南无燃灯上古佛。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南无清净喜佛。南无毗卢尸佛。南无宝幢王佛。南无弥勒尊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无量寿佛。南无接引归真佛。南无金刚不坏佛。南无宝光佛。南无龙尊王佛。南无精进喜佛。南无宝月光佛。南无现无愚佛。南无婆留那佛。南无那罗延佛。南无功德华佛。南无才功德佛。南无善游步佛。南无旃檀光佛。南无摩尼幢佛。南无慧炬照佛。南无海德光明佛。南无大慈光佛。南无慈力王佛。南无贤善首佛。南无广庄严佛。南无金华光佛。南无才光明佛。南无智慧胜佛。南无世静光佛。南无日月光佛。南无日月珠光佛。南无慧幢胜王佛。南无妙音声佛。南无常光幢佛。南无观世灯佛。南无法胜王佛。南无须弥光佛。南无大慧力王佛。南无金海光佛。南无大通光佛。南无才光佛。南无旃檀功德佛。南无斗战胜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文殊菩萨。南无普贤菩萨。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南无西天极乐诸菩萨。南无三千揭谛大菩萨。南无五百阿罗大菩萨。南无比丘夷塞尼菩萨。南无无边无量法菩萨。南无金刚大士圣菩萨。南无净坛使者菩萨。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南无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如是等一切世界诸佛，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同生极乐国，尽报此一身。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虽然猪八戒当时还在嘟囔抱怨，但是我很满意，当一回想到众念‘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这一高光时刻，想到自此以后就有了扬眉吐气、抬头做人的本钱了，一时高兴，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一转眼悲剧了——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正躺在医院病床上，像刚才一场大梦中醒来——现实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到现在颈椎病导致的神经压迫还时不时令自己眩晕。然后我明白一件事情——梦境有多美丽，现实就有多残酷。怪不得李白总感叹，宁愿千金散尽，也要长醉不愿醒！”

听弦歌而知雅意，莫非他这是在**裸的表示自己和李白是一路人吗——天生我才没有用？但愿长醉不复醒？

他最后发过来一个流汗的表情：“不知道你认不认同——但凡美梦，好像总是特别容易醒。”

田畾唏嘘，还有这样的？

从离奇的梦里笑醒？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从中田畾总结了一个教训，得意别忘形，容易笑出泪。

他回顾了一下，同样是西天圣境，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佛祖座前，当着众神佛的面，有人哭死、有人笑醒，有人不知所以然，境遇各有不同。

唉，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里还有一路辛苦，连佛祖面都没照上的人呢！

田畾一边抱憾，一边拉“沙悟净”进群。

已经问过三个人了，其中两个是在床上醒来的，一个可以算是被别人铁棒打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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