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各吹各的号

沈德吾主政龙安，作为土生土长的龙安人，不失进取心，欲效法包青天，官清民自安。

他街谈巷议听真话，微服私访察实情，想这招，用那法，一心把家乡搞好。

沈专员新官上任，放的三把火为“六政三事”。

六政为禁烟、水利、蚕桑、修路、天足放**和禁传教士；三事为种棉、造林和牧畜。

沈专员廉洁勤政，威恩并立，言出法随，处事果断，下属颇有责任感，事情用心管。

他政务闲暇日，喜同地方耆老名宿谈诗论文，寻幽访胜，欲以“君子”之德，风化龙安治下小民。

沈专员几事并举，受到龙安民众的拥戴。

曹二少爷依附赖师长，在财政及征收局长任上派捐征税作预算，和沈专员政见不和，尤其对老沈禁烟不满。

两人恩恩怨怨，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各坐各的轿，意见不一，**不断。

你让我的事难办，我让你的事难堪，俺要不起立，你甭想走过去。

真是志不同，道不合，这窝里斗，都混臭。

曹局长认为沈专员是占着马槽的狗，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吃，所谓“六政三事”不过是花花言语哄死人。

但他又拿老沈无奈何，这气呀憋心头，差点没憋死他。

曹局长一筹莫展的时候，远在上海的王之鳌来信，指点外甥要扳倒沈德吾，就要紧抱赖师长的大腿。

因明面上是曹沈斗气，实际上是刘赖斗法。

要让赖师长胜面大，就得设法为其输血。

王之鳌要曹局长说服赖师长合伙私设铸币厂，制作银元和铜元，专资赖部扩充，铸币机器和所需原料，他从上海发运过来。

曹局长依计向赖师长进言，赖师长大喜，他若有钱，就枪多人多，腰杆子忒硬，他最佩服的东北张大帅，就是用对一人扩大兵工厂规模，实力大增，傲倪群雄。

老张得知德国作为一战的战败国，受《凡尔赛条约》约束，不准生产武器，准备拆分克虏伯军工厂的机器出售到世界各地，其中一部分机器辗转来到上海拍卖的消息，马上派韩麟春带着五十万大洋去上海抢购机器。

韩麟春好赌，到达上海当晚，就去赌场过瘾，不料手气不佳，很快就输光了自己的钱，为了翻本，竟然将老张让他买机器的钱拿了出来，不光没翻本，公款也被他输个精光。

韩麟春回到住处，立即向老张拍了一份电报，说明输光五十万大洋的经过，自己本打算投黄浦江自杀谢罪，又害怕耽误买机器，误了大帅的大事，恳求大帅再次汇款五十万，机器买回后，立马谢罪。

老张气得当场骂人，骂韩为这点小事就要自寻短见，他当即让人又汇一百万与韩，一半买机器，一半翻本。

韩麟春感激流涕，再上赌场，豪气倍添，一口气赢了二百多万，他将赢来的所有钱全都买了机器运回沈阳，扩建后的兵工厂每年能制造大炮百多门、炮弹二十万余发、步枪六万多支、子弹六十万余发、机关枪和迫击炮的数量也不少，这成了日后老张数次入关、逐鹿中原的雄厚资本。

赖师长岂肯放过这即不要他出钱，又能壮大自己的买卖？他欣然让曹局长放开手脚去干，有什么事他罩着。

当初曹二少投靠赖师长，也是王之鳌的主意。

王之鳌说沈德吾和曹二少，如虎和猫，虽然猫没有老虎的本领，老虎没有猫的能力，但不能找同一个主子，因猫不会受到老虎一样的重视。

王之鳌是在姐夫死于乱军中后，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上海避乱，静待龙安局势趋稳。

铸币本是一本万利的事，但曹局长是个得了金马驹，还想它娘的人，无本万利的法子也被他想出来。

他对沈德吾在龙安“兴科学、破除迷信”树新风的倡议，比谁都更拥护，且率先向城隍庙里的城隍爷开刀。

城隍是道教传说中的地方守护神，明洪武二年，朱元璋为祈求城隍保境佑民，巩固他的统治，下诏叫各地有司祭城隍，府、州、县三级城隍，分赐公、侯、伯。

龙安府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城隍又是公爵爷，庙宇规模大。

百姓为求平安，庙里香火很盛，城隍爷和城隍娘娘逐步由泥塑神像，换成铜铸金身。

神像前特别放着一个巨大向上张口的铜虎头，俗称白虎财神。

只要善男信女向虎口投钱，不拘多少，不但能发财，还能免灾。

龙安城隍殿左右站立的黑白无常，被龙安人称为“吴二老爹”。

黑无常生财，白无常见喜，向其烧香许愿，就能财喜双收，当然不能怠慢，这两主的神像金身，也由泥质转铜质。

后来庙祝募化得一尊九百九拾九斤重的大铜鼎作香炉，彭家又捐赠一口六百斤重的大铜钟。

曹局长派警力强行取缔城隍庙，说是响应沈专员移风易俗的行动。

因每年农历二月初八，民间传说地府开库收银，生者只须焚烧钱纸，存入冥库，生者已故亲眷就能随时取用。

每逢此日，前往城隍庙焚纸烧香者众多，庙方借此举办隆重庙会，男女混杂一处，日夜不休。

神殿变为待合之所，斗姆翻作引钱之人，败俗伤风，莫此为甚，此种迷信必须破除。

曹局长为彻底破除迷信，废除偶像，雷厉风行将神殿里沾铜的神像、白虎头、香炉、大钟及烛台铜碗，一一拆除砸烂，秘密送到铸币厂销毁，改铸钱币。

此风一开，龙安境内的寺观庙宇内的铜质神佛塑像、香案香炉及铜钟，几乎无一幸免。

窦圌山云岩寺有铜质神佛塑像若干，有好事者写了对联张贴在佛像神雕上：

两眼瞪着天，准备今天淋暴雨；

双手捏把汗，谨防他日化铜元。

云岩寺方丈着了急，请沈专员出面保住这龙安难得的文物古迹。

老沈对小曹大肆毁庙拆像深恶痛决，但他胳膊拧不过大腿，赖师长时时长着小曹的威风，他只能对小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眼，有时索性眼不见为净。

今见云岩寺老方丈来求，他忙领方丈去见赖师长，说小曹架子上挂的肥肉，卖的却是杂碎，这样全将毁坏古迹的罪过压在赖师长身上。

赖师长虽杀人如麻，一生却笃信佛祖，念珠不离手，佛号不离口。

他先后依附过川渝各大军阀，川人都称他为“赖厚脸”。

赖师长听见，不以为然地说：“脸皮厚，多吃肉；脸皮薄，吃不着”。

老方丈佛号一宣，赖师长待以弟子礼，准了老方丈所求，稍减龙安民众怨恨。

在王之鳌的遥控指点下，曹局长又折腾出一个抽捐的新点子。

他说人有七情，无论到哪儿去，都要寻乐趣，扼杀了不行，青楼花界释郁解闷，若发扬光大，定是美事一桩。

曹局长主意一定，就指定原密斯宋公馆所在的金汁巷为中心，创设一个公倡花界集园，集中龙安城暗娼流莺统一管理。

曹局长创办花界集园的旗号，那是堂前**挂灯笼，光明且正大，沈专员都无言可驳。

曹局长是这样对他说的：

“我集中私娼，成立公娼，一来救济生活无着的妇女，二来通过公娼消灭私娼，最后达到无娼之目的。

集园当效法劝业场，由经理承办，且体管理园内有关事务，按月向我局缴纳花捐。”

曹局长的花界集园按时开张，游客猬集，如蚁附膻。

入园游客寻欢作乐分两类，宿夜和打茶围，取费不同。

打茶围是游客仅与自己中意妓女调笑，并不留宿过夜。

这都是曹局长遵王之鳌之嘱，效法上海滩所为。

曹局长大张其鼓开办花界集园，龙安舆论哗然。

曹局长的一言一行，有如在斗牛场上舞动红色的披风，挑动民间舆论的声讨笔伐。

有人投文报刊怒斥：

“世界之有娼寮，原属大背人道，无理之极！男盗女娼，向为吾国人骂人之最酷者。

今娼可以公，则盗亦可以公矣！私娼虽有，体面文人尚不敢轻插足；公娼则但有金钱，即可出入自由。

是趋前此之善良者，悉诱之使不道德也。女子何罪？而使之沦为禽兽！公娼私娼，宜一律取消。

当局发财之道多矣，何必斤斤计较于皮肉生涯！”

城里舆情虽烈，曹局长岿然不动，仍然我行我素。

龙安妇女界代表见反对无效，她们从妓女服装上找到借口：

娼妓装束仿效一般女界，致令泾渭混淆，邪正莫分。

代表们拟具四条限制方法，上书请愿限娼抑妓。

曹局长接到请愿书一看，哈哈大笑。

妇女代表的意见为：

一、妓女衣服一律用绿色。

二、每位妓女脖子上挂一块铭牌，写明所在馆、园、名号，使人一望便知其为娼妓，且便于稽查。

三、让全体妓女一律缠足。

四、妓女一律梳蝴蝶双髻，不准穿裙子，区别于龙安女学生。

四条措施，既可让妓女显异于众，又不致良莠莫分。

曹局长原本读书人，他按照请愿书意见顺序，奋笔疾写，逐条批复如下：

第一条，断乎难行。

若令娼妓完全穿绿衣，她们势必停穿旧有非绿色衣裳而别外缝制，妓女收入能有多少？购备服装，又滋多费。

且龙安布店售卖的绿色衣料很多，设若规定妓女穿绿衣，良家妇女势必不愿再买这种衣料。

娼妓买不完，存货怎么办？即便强令娼妓全着绿衣，不知情的良家妇女偶一穿着，岂不受到不良影响？

第二条，碍于女士之微章，亦不可行。

因让妓女脖子上挂铭牌，使人一望而知其身份，办法固好。

然万一不识字的人误认铭牌为校徽，女学生岂不因之受累？

第三条，若令妓女一律裹小脚，不但有忤沈专员“天足放**”令，且妓女虽贱，也还有从良一天。

沿此陋习，势必欲其永沦苦海，而不予以自新之路也。此条不可行！

第四条，让妓女挽蝴蝶髻，不准穿裙子，尚属可行。

女学生制服样式，岂能让下贱之人侮辱？那就不准娼妓穿裙子。

曹局长准了妇女代表四条请求中的半条：妓女不得穿裙子。

这消息在龙安女学生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她们赶制裙服，以别良莠。

龙安城制作女裙裁缝铺，一时门庭如市。

沈德吾听闻，摇头道：

“赖厚脸和曹二少正在狂欢当中，第二天就会发生宿醉。”

他等看他们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