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鹅颈项那么长

郭校长得到彭明章鼎力相助，从烦琐的校务工作中抽身出来，决心带领几位学生制作教学用天平等仪器。

子云校开设了理化实验课，但教学仪器奇缺，唯一的教学实验天平是坏的不能用，这台坏天平还是从别处淘来的洋货。

郭校长购材料，制工具，为实验室制作了会刻尺、圆规、磁针、磨透镜、储电池、充电机等教学实验用具。

他对义务充当他助手的学生说：

“知识的价值不在于占有，而在于应用，你们学到的知识不加以实践运用，犹如将明灯放在瞎子手上。

做人却须知足，做事须知不足，做学问须不知足。

我们接下来要为实验室制作一台天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创造，有发明，更能显示我们有才能。我们跟着校长干，多大的困难我们都拿得起，放得下。”一位同学迫不及待表态。

“同学们先不要忙着轻易表态，我们要制作的这台天平，目前许多条件都不具备，这不仅仅是吃苦和受累的问题。

因我手里既无参考资料，又无设备和材料，甚至连必要的加工器具都没有。”郭校长给同学们的热情泼了一盆冷水。

“校长要制作的是什么样的天平？能跟我们先讲讲它的特点吗？”一位年纪尚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同学问。

郭校长说：

“我们要制作的天平叫化学分析天平。

十四五世纪，欧洲资本主义商业开始萌发，其中釆矿业的发展，需分析矿石中的金属含量，试金技术应运而生。

所谓试金技术，就是用干燥法确定矿石中的金属含量，这让试金天平得以发展。

又过两三百年，欧洲自然科学大兴，人们对天平的精确和灵敏性提出更高的要求。

一些实验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在熟练的机械加工师的帮助下，自制自己使用的测量工具仪器。

他们在试金天平的基础上，研制出供自然科学研究用的天平，称之为分析天平或实验室天平。”

“我在大学上理化实验课时，实验室里所有的天平都是洋货，我们每每用到它们时，导师总是再三叮嘱：

‘当心啊，要是弄坏了，修都修不起！’在我们听来，这简直是一种极大的嘲讽。

但是没有办法，民众疾苦时局动荡，江洋大盗宛若天堂，当局心思从来不在教育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学生成为理化教员，学校教仪奇缺，对我仍不啻做‘无米之炊’！

随便应付了事，自有客观可推，然长此下去，岂不误人子弟？”一理化教员感慨说。

“民众何以贫穷？国家何以危亡？教育不兴、科学不彰矣！今天子云人从我做起，首先制作中国的千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我们不但要修得起，还要造得起！”郭校长斩钉截铁地说。

同学们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理论不实践，犹如灯断电，愿意跟着郭校长吃苦受累，前轮向哪里走，后轮就跟向哪里走。

郭校长说：

“好哇，秀才不到田里来，见了麦子当韭菜，同学们若只有书本知识而没有实际经验，往往会错误百出，这也是我们当前要做的事的意义所在。”

郭校长带领志愿充当他助手的学生，以实验室那台破旧天平作参考，全力展开天平的研制工作。

但竹子表面是一根，里里节节都不通，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大家为了做好天平等长的臂，一连失败了几十次。

郭校长的双手布满老茧，吃住在工作室。

几多雄鸡破晓，几多月儿露脸，人们酣然入梦，他还与青灯为伴，翻书阅卷，绘图测算，穷理究源。

他的眼睛更近视了，额上皱纹更明显了。

赔伴郭校长最多的是那位娃娃脸同学，他触暑冒寒，从不迟到早退，一双手掌是茧痕不少。

郭校长最欣慰的是，这位小同学善于发现问题和提出问题，而且多是从反面提出问题。

他的质疑不但使他的学习越过常识而更深入一步，而且也常让郭校长眼前一亮，以不断的自我否定，来防范随时都乘虚而入的因循保守。

两人累如骡子忙如蚂蚁，老者从少年的眼里看到勇敢火焰的燃烧，少年从老者眼里看到智慧光芒的放射。

那是一种真正的勇敢：迎战不应该害怕的东西，害怕应该害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真正的智慧：挑战永远在前面，以活力燃烧即将退却的生命激情，人生伟业的建立，不在能知，乃在能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子云中学终于完成一台准确性为千分之一的实验天平。

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消息不胫而走，省城各个学校找郭校长定货的人不绝于门，都说理化课千学不如一看，千看不如一练。

受此鼓舞，郭校长的目光投向更先进的万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同学们踊跃报名争相作他助手，现场温度让人出汗。

郭校长说：

“据我所知，万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目前还没有一位国人能做出来。”

同学们说：“那我们就做这事的第一中国人！”

郭校长说：

“同学们，光有志气是不行的。

如果说我们制作成功千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取得了一点小成就，但小树虽绿未成荫。

我们接下来要干的万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若能成功，将是巨树成荫的伟业。

我们没有参照物，没有资料，无人指导，要在漫长的黑暗中摸索，那种黑暗不亚于绝境，没有水滴石穿的恒心不能穿透。”

“有山就有路，有河就能渡！我们将在老校长的带领下，苦干实干拼命干，不到长城非好汉。”一位学生助理豪情万丈。

“老校长，别犹豫了，我们说干就干，靶上看箭！”其他同学磨拳擦掌。

研制万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上马后，同学们很快感受到现实的残酷：

许多事情看看觉简单，学学三四年，正如看人挑担不费力，自己挑担重千斤。

用最粗糙的材料和最简陋的工具，在无资料和模具的条件下研制精密的仪器，谈何容易？

真是未读三句“人之初”，就想成了孔夫子。

有同学知难退出，郭校长鼓励仍在坚持的同学说：

“科学的奥妙，自然的法则，无不隐藏在黑暗中。

我们须用心智点燃科学的烛光，从黑暗的隧道中走出来，进入一个光明的世界。

西洋人有句谚话，挫折是智慧的保姆，智慧产生于改变愚昧状态的奋斗中。

我想这句话未尝不可以成为你我的座右铭。”

话虽这么说，有同学继续退出，大家都懂做饭的不是锅，而是掌勺的厨师，但他们首先遇到的问题是缺锅少勺：

所用工具刀口不够尖，螺丝钉不够细。

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一台精密的工作母机和磨床，而这些东西不消说绵州或省城，就连大上海也没有。

几个月的劳而无功，担当郭校长助手的同学继续默默退出，因他们忍受不了这样冷嘲热讽：

没有四两铁，怎敢去捻钉？没有金钢钻，瞎揽瓷器活！哼，饿狗想飞鸟，老虎吃天，没法下口……

郭校长身边最后只剩下一位学生助手，那位娃娃脸小同学。

是坚持还是放弃，郭校长也有点举棋不定了。

这时那位小同学说：

“郭伯伯，我们能做千分之一的化学分析天平，千里之路也算迈出了重要第一步，现在放弃了，我觉得太可惜了。”

郭校长说：

“李贺有诗道：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来儿，你就是我的金钢钻，胜过一筐铁钉子。

在天平上，金和铅没有区别，但金子掉在地上还是金灿灿的。

郭伯伯的犹豫是不对，我们决不能开头钉子都咬得断，过后豆腐都打不烂。

这条道我爷儿俩走到底，不到船翻不跳河！”

小同学高兴地说：

“我们现在先要对付螺丝钉，造螺丝钉，就必须要用扳牙。

而造扳牙，又必须要有丝攻；造丝攻又必须要用扳牙。

郭伯伯，究竟孰先孰后？”

郭校长笑道：

“这倒颇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命题，鹅颈项那么长，总有个下刀之处。

不如我爷儿俩各自默思三天，然后学诸葛亮和周瑜，将结果写在各自的手心上，同时出示可好？”

小同学抿嘴点头，他明白扳牙相当于一个具有很高硬度的螺母，螺孔周围制有几个排屑孔，一般在螺孔的两端磨有切削锥。

扳牙加工出的螺纹精度较低，但由于结构简单，使用方便，在单件和修配中广泛应用。

而丝攻是加工内螺纹的刀具，沿轴向开有沟槽，也叫螺丝攻，可对金属或非金属材料进行切削加工，获得各种大小、规格、形式的内螺纹，是操作者加工螺纹的重要工具。

郭校长又笑着对小同学说：

“这个问题有点狠，但它再狠，狠不过棋盘上钉死老将的陈老头吧？”

小同学脸一红说：“郭伯伯，气病陈老头，我们可不是故意的。”

郭校长说：“伯伯晓得你哥俩不是故意的，谁叫陈老头就像夏天的蝉虫一样叫得最响，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声音最大呢？”

陈老头是绵州禁烟缉私队陈队长的老爹，以前算卦相面为生，儿子发迹后，以坐茶馆下象棋为乐。

陈老头虽是一副死人面孔，脱不尽穷酸气，但他的棋艺确实了得，在绵州的茶馆里简直没有敌手。

当然也可能是一些高手一碍于陈队长的面子，二碍于陈老头岁数，不好意思和他较真劲。

这陈老头不禁扬眉吐气，应了“骄者愚，愚者骄”这句老话。

他自称象棋国手，天下无双，竟自负到用一根铁钉，把老将这枚木棋子，钉死在棋盘上。

陈老头这样做，是他事先有声明：我下棋，不惟不会输，而且也没人将得了我的军，我这老将是不必挪步的。

偏有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牛犊”就是眼前这位郭校长的小助手。

他自幼好静，跟父亲学得一手好棋，很有些惊人的棋路。

这位小同学听人讲陈老头目空四海的事，动了和陈老头楚河汉界对垒的心思。

大他几岁的哥哥一听来了劲，撺掇弟弟去挑战，他来给弟弟压阵。

哥俩在茶馆找到陈老头摆棋，小同学躲在人群中看了两局，然后上前说他陪陈大爷下一盘。

陈老头瞅了小同学一眼，冷笑一声说：

“小娃娃，别在这儿下棋，回头你爹爹要打你屁股。”

小同学说：“不碍事，我爹爹讲理不打人。”

陈老头说：“那好吧，我让你半边人马，一车一马一炮，你看够不够？”

小同学说：“不用不用，下个平棋得啦。”

陈老头生气了，他说：

“这娃儿癞蛤蟆打哈欠，口气还不小，来来来，大爷教你怎样作人。”

小同学坐到陈老头对面，看陈老头的老将果然是钉死在棋盘上的。

他问道：“大爷，您这老将，怎么给钉死了呢？”

陈老头说：

“小娃娃，你闲事管得宽，不怕裤子反着穿嗦？大爷这老将，照例是不动的。这老将要是动了，算我输。”

小同学便和陈老头对垒起来，马跳炮挪车出，都不假思索地行棋布子，棋行十多步，小同学说：“将军！”

陈老头一看，除动老将外，别无他法，但己方老将是钉死了的，无法挪步，围观者都大笑起来。

陈老头面上白一阵子红一阵子，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小同学的哥哥说：“大爷别急！我有办法。”

他从身上摸出一把小钉锤，对陈老头的老将一阵乱敲。

陈老头觉得那锤子不是在敲他的老将，而是在敲碎他的自尊，“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小哥俩吓得慌忙逃回家。

陈老头没说错，回头孩子的爹爹真将小哥俩揍了一顿。

因陈队长不识轻重带人找上门，要求挂红放鞭，整酒陪礼，孩子父亲置之不理，只把儿子揍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