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方言/乡音

方言/乡音

东西南北的差异、地域的差异、民族的差异、文化的差异、城乡的差异、受教育程度的差异、山区与平原与湖区的差异、甚至山这边与山那边的差异，都会形成大圈子带小圈子的语言差异。即便是普通话基础很好的北京、东三省，如果纯粹使用地方方言，也会让人一头雾水云里雾里的。

有人对地方话难懂的程度进行了排位，温州话潮州话当属并列第一，广东话当属第二，并列第三闽南话苏州话、第四上海话、第五陕西话，第六长沙话，第七四川话，第八山东话，第九天津话，第十东北话。

部队是各种地方话的集合地，同时也是学说普通话、推广普通话、用普通话交流最好的地方。这是部队的性质所决定了的，部队训练作战执行任务要求“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连命令、口令都表达不清听不懂，何谈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学说普通话要有语言环境和交流对象，部队便提供了平台和条件。所以在部队里，即使语言能力再差的，他至少能听懂别人的普通话，至少自己能说蹩脚的普通话，虽然不顺畅麻溜，虽然会憋得脸红脖子粗，虽然鸭子哽螺蛳般自己都觉得别扭，但人家都能晓得那大概意思，时间长了也将会慢慢自然顺畅起来。就学说普通话而言，部队也是一所大学校。

学会说普通话也是军旅生涯的收获之一，如果你探家时一身军装，举止投足保持特有的军人姿态，再加上一口普通话，那你在家人、乡亲、同学面前就相当完美了，你在姑娘们面前就相当有魅力了。尽管你会保持低调，注意怕人说你拿腔拿调，但你仍会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些普通话的儿化音、一些部队的专有名词，而这将会让人更加觉得你出息了，姑娘们则更加仰慕你。

如果你能跟同乡战友交流时用地道的家乡话，跟其他人交谈时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自然转换滴水不漏，同时你又还能来上几句其他各地的方言土语，说明你见多识广，极具语言天赋。但这种转换时常会出现“混搭”，因为“混搭”，而常常会闹出些笑话，留下笑柄。

三营十四连的严科来自常德县谢家铺公社，人来部队当兵也就把常德话带到了部队，然后将普通话和常德话进行“揉捏”。平时与连队战友交流时，由于彼此都基本适应熟悉了各自的“塑料普通话”，倒也没沟通障碍，实在不行就连说带比划呗。

1979年他被挑选为训练班长，训练来部队进行军训的山东化工学院的大学生。按队列条令训练的基本内容，无非就是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按内务条令的训练内容，无非就是着装打背包整理内务。大学生不能完全按照新兵训练来要求，因为不是统一的着装和统一的生活装具。

一次晚上集合看电影，不好要求大学生们背上他们那五花八门的背包当坐垫，只好要求各人带上一双鞋子，到时权当马扎用。于是严科班长列队向男生女生发出指令；“全体有啦！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各自带上自己的“孩（鞋）子”，电影场当马扎。

行进途中，随着“一！一！一二一！”的口令，男生女生们提着孩（鞋）子摆动手臂，有女生还悄悄随着行进节奏和口令扭动小腰，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严科班长边喊口令边大声提醒道：孩（鞋）子不要挥那么高！途中有人甩臂甩丢了一只鞋，严科班长又高声大嗓喊道：“谁的孩（鞋）子掉啦？谁的孩（鞋）子掉啦？”

到得电影场地，作为全排值日官，杨科洪亮地向全排下达口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放下孩（鞋）子！坐下！”一连串指令，口音虽不标准，但吐词清晰，掷地有声，“哗啦”一声中队伍立马坐下。有女生嘀咕：这孩子还不一屁股给坐死啊？

过春节该连举行联欢会，为缓解战士的思乡情绪，营造欢乐气氛，策划者齐指导员和主持人王排长有意思安排一些地方特色的节目，因为这对没有文艺细胞的人来说也不是难事，都可以参与其中。比如说个家乡段子、笑话、故事，来个三句半、打油诗之类都是可以的，不一定要有多高的艺术水准，搞笑一乐就行。

于是广东潮汕兵就说了家乡的一则趣闻：某地负责接待的人带领外省来潮汕参观的客人上船游览时，很认真地说：“今天风（烘）大浪（龙）大，大家要吃点避晕药，免得头晕。”女客人不禁脸红。然后又热情地招呼大家：“来来来，请到床头（船头）来，坐在床头（船头）看娇妻（郊区），娇妻（郊区）越看越美丽啊！”

湖南涟源兵说了个小故事：有位副县长到山区联点村检查工作作报告：兔子们，虾米们，猪尾巴！不要酱瓜，咸菜太贵啦！ （同志们，乡民们，注意啦！不要讲话，现在开会啦！）县长讲完后，主持人又说：咸菜请香肠酱瓜（现在请乡长讲话）！中午时分工作组在农户就餐，大队会计热情地说道：领导兔子们，今天的饭狗七了，大家都是大王八！（领导同志们，今天的饭够吃了，大家都使大碗吧）！大家七完鸟我再捡个当地狗屎给你们舔舔（大家吃完了我再讲个当地故事给你们听听）。

陕西安康兵说了一个有关陕西兵的故事。新兵训练一个月后佩戴帽徽领章,训练班长问一陕西新兵:

请用两个字形容你现在的感觉。

新兵答:扎势。

班长又问,三个字呢？

新兵答:很扎势。　

班长问:四个字呢？

新兵答:扎势的很。　

班长问:五个字呢？

新兵答:额太扎势列。

班长笑踹新兵一脚,问用七个字形容你现在的感觉。

新兵委屈地答:额再不敢扎势列。

作为农家子弟的我们十分没有出息，到了部队竟然想家。尤其是当兵的第二三年会十分的想，到不可抗拒的想。过年过节时想，月缺月圆时想，夜深人静时想，写信收信时想，看了煽情的电影电视后想，有了进步时想，受了委屈时想，有点小忧伤情结的人甚至听了某首歌读了某段文字后也会想。所以就有了阎维文的那首歌

《想家的时候》：

夜深人静的时候

是想家的时候

想家的时候很甜蜜

家乡月就抚摸我的头

想家的时候很美好

家乡柳拉着我的手

想家的时候有泪水

泪水却伴着那微笑流

……

夜深人静的时候

是想家的时候

想家的时候不说话

爹娘仿佛走到我身后

想家的时候不睡觉

乡愁淡淡融进杯中酒

想家的时候有忧伤

也把力量悄悄藏心头

……

青岛离常德很远，火车票表明仅长沙到青岛的铁路距离就有1980公里。那时的通信，除了邮政局有长途电话和电报外，再无其他通信途径，理论上除非你有本事能用军线电话层层转接。但即使军线最多也只能通到县城的单位，且不一定会有信号保证，更不用说你家不可能拥有电话。

唯一能联络情感交流的只有书信，一封书信的来往最快都得半月以上。书信的白纸黑字上只有汉字码组成的语言文字，语言文字本身没有表情没有音容笑貌，见不到喜怒哀乐，任凭你写上千言万语也许不及一句真实的乡音。

于是那时就有带兵的基层连队指导员利用探家的机会，用当时开始流行的收录机顺路走访连队战士的父母家人，录下他们问候叮嘱的声音带回连队，放给战士们听，听到父母问候听到亲友的乡音，往往会让兵们激动不已鼻子发酸两眼含泪。

情感是需要缓解、需要发泄、需要有寄托的，思乡想家之情亦是如此。平时战友们缓解乡情乡愁最有效、最直接的途径和最惬意的办法，就是周末会老乡，同为老乡的战友们聚集在一起，无所顾忌酣畅淋漓地说一通家乡话一解乡愁。

老乡战友平时都分散在不同的机关和连队，难得照面，若周末聚到了一起，彼此兴奋地唤着对方的诨名小名打闹，嘴巴上过足家乡话瘾的，而且是有意让家乡话说得越土得掉渣越过瘾，越流利越过瘾，越让别人听不懂越得意。尽管几年兵下来都已经自然习惯了部队特色普通话的表达交流，至少操一口“塑料普通话”是没问题的，但若有人此时不识时务飚出“塑普”撇腔，老乡们只会把他当成不清白的“傻逼”、“傻青”、“傻帽”。

没有过当兵经历的人很难想象，以前在家时不经意的家乡话、土话、甚至是粗痞话，此时竟然成了化解思乡情的一剂良药。这种“老乡会”常德兵称为“扯乱弹”，四川兵称为“摆龙门阵”，河南兵称为“吹牛”，上海兵称为“白相相”，东北兵称为“唠嗑儿”，北京兵称为“聊天儿”……

为追寻亲切的乡音，满足撩人的乡情，我曾有两次失态闹出笑话。

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国人还未有旅游的概念，海滨城市青岛自然难有湖南人的身影，更难有常德游人的声音。在我们之前青岛的驻军也几乎没有过征集常德兵在此服役的历史。

冬天的某日，我在市区馆陶路22号舰队文化工作站电影发行站送完影片后，漫步在青岛当时最繁华的中山路街头，突然在众多的人群中就传来了纯粹地道的常德话，再一仔细辨别，应该还是正宗的常德市区“官话”。我突然就愣在那里了，仿佛遇到了外星人般的激动，热血奔涌。

我循声而去，一共是三人，应该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是个女孩儿，大概在十三四岁，一家三口边走边逛边对话。哇，真的好听！哇，真的过瘾！！第一次看到青岛的街头竟梦境似的演绎着真实版的常德家庭亲情，传递着悦耳优雅、纯粹地道、丝弦乐感般节奏的正宗乡音——常德话。

我不能自制了，于是身着军装的我像特务像侦探般立马靠近，步步紧逼，侧耳“窃听”。他们进“青岛国货大楼”我跟着进大楼，他们进老字号“盛锡福”我跟进“盛锡福”，他们进“亨达”鞋店我跟进鞋店……

到得中午时分，他们进了一家饭店用餐，我才不甘不舍地止步在饭店门口。多希望他们还能多逛一会儿商店啊，多希望他们继续去游览前海栈桥、鲁迅海洋公园、第一海水浴场啊，那样我就还能继续跟进……

当时光顾享受窃听，过后好后悔怎么就不晓得跟人家打个招呼攀谈交流呢？但又转念一想，该怎么打招呼呢？该怎么解释呢？说就想听听他们说常德话，他们能理解吗？常德话他们天天在说有什么稀奇的呢？不露出“神经”的质疑眼神才怪。

还有一次我在回家探亲的火车上，在济南站相遇了“常德老乡”。那时国人还没开始打工潮流动，能在外跑的大多是工厂、公司的采购员业务员。看模样他们就属于那一类的，一听那找位置的口音就断定是我们常德人。他们上车后就坐在我的邻座，哇，这下在逼仄狭小的车厢空间里常德老乡们想跑也跑不了啦。

我那个暗自的激动高兴劲难以言表，这下可以放肆地用常德话聊天了，这下旅途不会无聊寂寞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刚等他们安置好行李坐下，我便迫不及待地用常德话跟他们打起了招呼套起了近乎：“老乡你们好啊，您都是常德的啵？”对方有点懵，不得要领。见我穿着军装，就尽量收敛住了异样的眼神。

“不好意思，俺不是常德的。”我心里不禁纳闷：不是常德的？明明一口常德话不是常德的？这下该我有点蒙不得要领了。见我眼神异样，对方马上说：“俺几个是湖北公安的、仙桃的。”我的爷啊，第一次才晓得湖北公安话仙桃话跟常德话几乎一个样。原来湖北公安仙桃就挨到常德澧县津市安乡的。这下该我不好意思了。

唉，都是乡音乡情惹的事，都是思乡想家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