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020年9月4号，同病相依。

十一、2020年9月4号，同病相依。

（一）难兄难弟老李。

今天是术后第三天，一大早，花大姐乐颠乐颠就给我买了一碗小米稀饭，我几乎是一口气全喝光，那个爽啊，花大姐让我慢一点，别烫着了，可我真的是慢不下来，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老伴听说我通气能吃了，鱼汤，鸽子汤，全送来了。

老李见我能吃了也很开心，大家得的一样的病，彼此交流着术后的感觉。他昨天夜里还闹了个大乌龙，半夜解大手，发现大便是鲜红色的，紧张地大呼小叫说是便血了，硬让陪护的儿子去护士台，把护士拖来，护士问他昨天吃什么呢？他扳着手指头一数，昨天下午吃了火龙果，结果，自然是虚惊一场，他儿子好好数落了他几句。

不过我很羡慕老李，通气比我早，排便也比我早，其实他岁数还大我几岁。只是他干的是工地的项目经理，在外面跑的多。而我是在办公室坐的多。看起来生命在于运动，在我和老李身上体现无疑。

最关键的是，他竟然超生了两个娃。头前生了两个女儿，死活又要了一个儿子。罚款，丢公职全都无所谓，认了。他没有找护工，老伴和儿子轮班在这照顾他，女儿则在家里给他们做吃的，负责后勤保障，这让我羡慕不已。

我们赶上了中国计划生育的年代，独生子女证我至今还留着。老伴说可以凭独生子女证去政府领独生子女费。可我一直觉得这不是领几个钱能解决的问题，是我们走了以后，孩子只有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有直系血缘亲属了。没有兄弟姐妹的关系的结构是不完整的家庭结构，就如同我们做城市规划，如果只规划了大路而不规划小路，这个城市的血脉是不畅通的。没有兄弟姐妹关系的家庭，血脉也是不畅通的，不通则痛。看着老李一家，老伴孩子围着他转，而我只有一个瘦弱且多病的老伴，天天劳累着又是买又是烧地忙碌，这个家庭的心怎能不痛呢？花大姐伺候的再周到，那毕竟和老李家的还是有区别的。

昨天下午正当我在十分痛苦的等着那屁事的时候，老李家发生了一次“内讧”。

起因很简单。老李忽然跟他的儿子说口中无味道，想吃点盐水鸭，吊吊胃口。他儿子堵了他一句，“净想好事，盐水鸭，再来小二两二锅头对吧？这会儿怎么能吃盐水鸭？”

其实我听得出来，他儿子口气是在疼爱中带有一点点的戏码，故意夹着那么一丝嘲讽的口气。可老李一听受不了，立刻蹦炸了，说，“你这小兔崽子，你们看看，养儿子管什么用，老子都到这个份上，想吃口盐水鸭，他还这么磨嘴费牙的。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让你妈买！你妈不买，让你姐买，你大姐不买，老子让你二姐买。”

他儿子没想到老李发这么大的火，连忙安慰。“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个是腌制东西，医生说对癌症病人不好，不能吃。”

“什么不能吃，不能吃的，我还能活几天，老子想吃什么，你就给我吃什么，我就不信吃一块盐水鸭，人就死了。养你们这些小子，一点用都没有，早知道当年就不费那么大劲生你了，还搞到丢了工作，整天在外面鬼混，**，青海、西藏，哪儿苦，往哪儿跑。要不是那么辛苦，挣钱，我会得这个病？!”老李越说火越大。肚皮一鼓，那个刀口还疼，又呲牙咧嘴地用手使劲按着肚子。

其实老李的儿子真的很优秀，一米八的大个子，长的那个阳刚帅气，人见了，都说像李小龙。说是在政府当科长了，是很有出息，平时老李说起他的儿子那是眉飞色舞，那个得意劲。

老李正发着火，他老伴进门了，见老李那鼓点打的不着调，连哄带骂地说。“你这个死老头子，整天就知道冲着儿子发火，你儿子多辛苦呀，白天要上班，晚上来陪你。单位里那么多事，你以为那科长好当的？”

老李还是不愿下台阶，“当科长怎么了，科长重要还是老子重要？”说着还立起手指头，指着儿子的脑门，“我看你这小子，将来就不知道孝敬你老子。”

老李的大个子的儿子，被他数落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看得出来，眼眶都有点红了，但还是强忍着，“孝敬，孝敬，儿子一定孝敬你，明天给你买十个盐水鸭，天天吃，好吧？”

“天天吃？！你想吃死老子啊？”老李也知道儿子说的是气话，噗嗤笑了。一笑肚子又疼，连忙龇牙咧嘴的忍住。转过脸对我说。“你看，你看看，养儿子真的没用耶。”

我说，“老李，知足吧。你还有孩子在身边给你骂骂呢。你看我，就一个女儿，还在美国。”

“那是你自找的，崇洋媚外，要到外国去挣大钱，过好日子呢。我们，大老粗一个，孩子都不准走，通通围着我。”老李又跟我吊上劲儿。

老李的老伴要拦住老李，不让他再“发挥”了。花大姐打断她，花大姐说，让他说吧，说说有利于健康，他这叫“病气”。说出来了，气就消了，消了气，病就会好的快。

老李老伴说，他以前脾气挺好的，自打得了这个病，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总觉得自己生了病被人瞧不起了，要被抛弃了，整天叨叨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无贤妻的，烦死了。入院前几天他还闹了一个笑话，医生在病历上写让他去做B超。结果那个医生笔迹潦草，那个B写的像13。他看不明白，以为得了癌症才要去做这个13超。回家问儿子什么是13超？儿子把他笑话了一顿。结果第二天他去医院跟人家医生大吵一架，把保安都吵来了，说他是医闹。

确实，生病的人都有气，何况是得了这样的病，气自然更足一些。我这会儿也有气，可是我只能气自己。的确女儿是我送出去的，离开部队那年，老伴意外怀上了，结果，打掉了。我想，那个要生下来，或许是个儿子，但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生二胎的指标。

老李这会儿对着儿子发飙，在我看来就是矫情，但他这个矫情，也让我心里有些发酸，我酸的不是身边无子女，而是人病了，开始亲人或许还能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时间久了，你就成了家庭的负担，再往后生活不能自理了，又老年痴呆了，屎啊，尿都分不清了，想要有尊严的死去，对个病人多不容易呀，想到这里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花大姐真是一个能够体谅人的人，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是感叹身边无子女。就大声对老李说，“生一个，生两个，有儿子，没儿子都不重要，关键是看孩子对你好不好。就像我两个儿子，累死我了，挣点钱天天就要给他们去还房贷，要不是为了给他们还房贷，我现在在老家，跟老头子两个人守着二亩小菜园，国家现在政策这么好，农民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他又转过头对我说，“你呢，也别太在意。我虽然不是你的家人，但是我照顾你绝对不会比你家人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天轮到我来伺候你，那是命中有缘。”

“对对对，有缘千里病房会，你还找了一个花大姐。”老李这会心情好了，逗起了我的乐子。

唉，人情呀，这几天下来感触太深了，我苦笑笑。

（二）红包起作用了。

早上冷主任又来查房了。

“下床走了吗？”

“走了！”我和老李齐声应答。

冷主任很满意地点点头。

“能吃了吗？”

“能吃了！”我又和老李齐声应答。

“能吃了，能走了，明天回家。”

啊？！明天就要出院？我和老李互相对望。

“能吃能走，还在医院干什么？医院又不是疗养院。”

真是魔鬼主任。我和老李顿时有一些情绪低落，互相对望了一眼，撇嘴，摇头。

老李用拇指捻了几下食指和中指，比划着问我，“你这个了吗？”

这种事都是潜规则的事，我怎么敢说？我摇摇手。

他说他给了二千块钱的卡，第二天护士退回来了，会不会关系不到位，撵我们走？

我说不会，肯定不会。我说这话很有底气，我心想，我有一个经过社会学专家教授认定的大红包在那垫着底呢，冷主任既然收下了，总归心里会有些数的，多住个几天，等恢复稳定一些再出院，也不是个大事儿。

果然后面管床医生来了，我和老李提出来能不能延缓几天出院？管床医生回答，尽量替我们安排。你看看什么叫“深潜”？我这就叫做“深潜”。老李没有潜到那个深度，他哪能看清楚那个深水处的东西。往后他要知道了情况，他还得感谢我，我和他同住一个病房，又是同一天开刀，所以冷主任既然照顾我，让我晚几天出院，那自然也要照顾到他，他这是和尚跟着月亮走——沾光。这年头，二千块钱的卡怎么能够拿出手？冷大主任收你这小玩意，那高傲脸不是甩在地上给人**吗？这事我还不能给老李说穿，说出来了也伤他的自尊心，其实老李不缺这个钱，但他真的可能不知道该给多少的“红包”，改日有机会让我那位教授同学，给他也布道布道。如今在社会上面混，不潜到那个深度怎么行啊？

我和老李互相鼓励着进行术后的恢复训练。冷主任要我们下床走动，是为了加强腹部的**功能，加速恢复的时间，他这是为我们好，我们懂。但是导尿管的牵拉实在是太疼了，而且这么大的手术，人也感到很虚弱，走几步就觉得头晕，真的很虚弱。我和老李强打精神，努力的多下床走几次，我还编了顺口溜调侃自己，雄赳赳气昂昂，挎着尿袋走病房，走一步喘三喘，龇牙咧嘴狗熊样。

我和老李互相通报病情，还畅谈等病好了以后的“伟大理想”。他说他住院前已经把汽车卖了，公司关了，人也遣散了，出院以后，他打算出去旅游，好好的享受生活，说是得了癌症才理解生活的含义，要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不太赞成他的观点，我说难道生活的含义，就是旅游，就是吃吃喝喝？我跟老李说，咱出院后，要干点有意义的事。为什么现在癌症病人多，我觉得就是我们吃的太不健康，农药呀，化肥呀太多。我们要找一个地方去种有机菜，养有机猪，满地的溜达鸡，不喂激素的鱼，还要种一些在树上长熟了才摘的水果。现在市面上别说水果了，就是那西红柿，都是要用催熟剂，现在人的性子，为什么都那么急呢？

花大姐一听可开心了，说她家屋前屋后，有不少地。她老公在家里种着，也不挣什么钱。如果我们愿意，可以到她那里去，他给我们种地，把东西能卖出去，能挣着钱，她也回家了，不在这里做护工了。她还是想念她那个一间房，几亩地，一汪水塘的农村，早上起来推开门，田那屎喷喷的臭气，才叫生态。

我和老李迅速达成一致，出院了，能走了，能行动了，我们去找花大姐，种菜，养鸡，养鸭，一年喂上两头猪，拉一个微信群，有缘群里来相见，让群友真正吃上健康的东西。

（三）幸运的老金。

中间病床的老金上午出院了，他昨天做了前列腺肥大的电切手术。其实他的症状也挺严重的，据他说，他已经住院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尿储留，一滴尿都撒不出来，上急诊处理。这次下决心来做手术，他很得意，他不是前列腺癌，所以每当有人问到他是什么病时，他总是十分清楚地说一句，“我不是癌。”他说他喜欢打麻将，以前不敢久坐，这回做完手术回家就没这个顾忌了，想坐多长时间就坐多长时间。他的烟瘾很大，有时半夜趁夜深人静，偷偷在床头叭一口。酒瘾也大，据他说，一天有菜没菜都要嚼几口酒。我说你得悠着点。他把头甩得像波浪鼓，“悠？悠什么？我这一趟来医院，就我们这个病房，已经看到了看到四个前列腺癌了，你再往走廊里看，更多，光是冷主任一星期要开五、六个。还有其他医生的呢？妈的，现在前列腺癌太多了，我还想不开吗？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喜欢干什么，赶紧干，你们说对吧？说不定过个年吧，我也中彩了。快活小酒天天醉，老伴已列入计划内，不喝，钱她也不会退。神仙小烟天天抽，老伴不买儿子有，能抽一天是一天。”老金的意思是抓着好日子赶紧过。

老李曾悄悄问过我，是不是前列腺癌手术以后**就没有了？他说他一直怀疑他得前列腺癌，就是性生活太少。平时整天在外面跑，有时候半年才赶上一次。

我苦笑笑，的确，前列腺癌手术后，有相当一部分人将会失去**。我去看病时，曾经碰到一个年轻的医生，他“宽慰”我说，别紧张，早期，大不了就把前列腺割了，不过割了，“那个”就废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说，到你这个年龄，废就废了吧，你还要用吗？我笑笑，你想简单了，这不是要不要用的问题，每一个生命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角色，作为一个雄性生命的角色，当你非正常失去了那个雄性角色的特征，你会觉得那是失去了一个雄性的社会尊严。你还年轻，不懂。

说真话，很羡慕老金，羡慕到有几分嫉妒。他岁数也比我大，有一天他悄悄跟我说，他那一方面的需求还很强烈。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居然他在还我们病房发起了讨论二胎和二孩的区别。

他问老李你懂什么叫二胎吗？

老李回答就是一家可以超生一个了。

他又问我，你懂什么叫二孩吗？

我说，是一对夫妻生的第二个小孩。

老金听罢直摇手，摇头晃脑地说，“你们都理解得太浅了，**规定叫二孩，不叫二胎，那是大有讲究的。二胎是指一个女人生第二胎，对吧？”

“对呀！”全病房的人一起回答。

“二孩就不一样了，二孩是说这个家庭可以生第二个孩子。”

“这有什么区别？”全病房的人一起问。

“这个区别可大了，这个意思是说，你现在可以休掉你的老婆，再娶一房年轻的，就可以再生一个娃，这个娃就叫二孩。国家这个政策，那可是给我们老年男人发福利呀。”老金用手提着尿袋，边说边笑。

他这番理论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

花大姐拿起一把折叠扇，就朝老金肚子上捅过去了，笑骂：“你这个老炮子，花老头子，国家的好经，都是给你们这样的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哎哎，花大姐手下留情，可别坏了我的**子，我这才花大钱修好的。”老金求饶。

我笑得的有些苦涩。

（四）暗战的老人家。

老金前脚走，中间空着的床又进了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儿女陪着来的。

我问老人家是什么病？他女儿冲着我挤眉弄眼，悄声说，是前列腺癌，但是我们骗他说是前列腺炎，肥大增生。

我明白了，这是瞒着他呢，可怜天下儿女心，老人家还没在床上坐稳，就抓过电视遥控器，说要看电视剧《暗战》，让女儿替他找。我看着开心的老人家，仿佛住院就是来度假似的。其实，这样挺好，免得有心理压力。

他的情况和我一样，也是今天来报到，三天以后做手术，于是我给他儿女传授经验，报完到可以回家去休息两天。

老人家听了我的话，居然快活的像孩子，放下遥控器，让女儿赶紧找医生去请假，还得意地说，今晚又可以喝点小酒了。

他儿子批评他说，“医生说不让你喝酒，你非要喝。”

我说，喝吧，平时都喝了，也不在乎这两天了，少喝一点，没啥大问题，手术过后，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喝酒，而且以后能不能喝也说不清楚。

他儿子听懂了我的话，理解了我话中的含义，对他老爸说，“好吧，那这两天，你就意思意思吧。”

老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其实，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也挺好的。这两天，祝老人家有一个快乐的时光。

我们房间的电视，只能收到两个台，**4套和**13套节目，不是收不到其他台，是因为这台电视的搜索功能设置太复杂，中间病床的老金说他折腾了半个月都没捣鼓出来。我对电视还算比较精通，晚上我花了点时间，把电视节目调了出来，能收几十个台了，等到中间床老人家做手术时，或许我已经出院了，但愿他能看到他喜爱的电视节目。

不过估计那个时候他的暗战，可能已经转为明战了。其实哪有什么暗战，只不过是早明白和晚明白罢了。

说真话，这时才理解同病相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