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廖耀湘

晚饭吃得毫无胃口，卞正中独自一人坐在富贵山山腰的大石上。南京11月底的夕阳被寒气包裹着，放射着微弱的红光，显得奄奄一息。城内依稀的几缕炊烟孤零零地飘起，被寒冷的北风吹散开，像是夺路而逃的幽灵。南京城笼罩在毫无生气的夕阳下，殷红殷红的，像浸泡在血水中一样。

“日暮孤城岁伶仃，孤烟寥寥唤魂灵，卅万冤魂血色里，我辈慷慨赴刀兵。”卞正中诵读着即兴而作的一首绝句，心中满是悲凉。

“好，好诗！”

卞正中吓了一跳，伸手去掏枪，却半天没掏出来，一个中校军官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卞正中定眼一看，这个人很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中校看到卞正中极不专业的掏枪动作，微微一笑：“卞参谋，不要紧张，我是二旅的参谋主任廖耀湘。”卞正中恍然记起：“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廖司令官，你……你怎么认识我？”廖耀湘哈哈一笑，说道：“卞参谋这是在笑话廖某了，我不过是个区区中校参谋，哪里受得起’司令官’的名号呀。不像卞参谋乃少年英才，在紫金山被委员长钦点调入侍从室，今天在参谋会议上又有一番高见，教导总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

卞正中灵机一动，马上意识到这是难得的客户交流机会，如果能结交上廖耀湘，那么以后在教导总队的中层客户关系就有立足点了。他恭敬站起身来说道：“廖长官，请坐，我参军没几天，还是个新兵蛋子，让您见笑了，实在不好意思！”

廖耀湘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略有回味地说道：“我辈慷慨赴刀兵……卞参谋不仅深有谋略，还有如此的文采，怪不得能得到委员长赏识呀！”

卞正中做出羞愧难当的样子，说道：“廖长官笑话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是委员长错爱。廖长官出身黄埔，又是法国圣西尔军校的高材生，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您当年单刀面圣的故事可是口口相传啦。”马屁功是卞正中的绝技，时间、尺度往往都恰到好处。他把这次交流当成一次S级客户拜访，当然卯足了力气。

不料，廖耀湘听了这段话，脸色却微微显出愁云。略带神伤地说道：“这些故事你也听说过？惭愧惭愧！教导总队将星如云，我一个小小中校哪谈得上文武双全？”

廖耀湘有着金灿灿的学历，带着一副深度黑框眼睛，31岁才是中校参谋主任，仕途确实一般。当年全军考试取得第一名，却因个子矮小，其貌不扬，被取消了法国圣西尔军校的留学资格。但他有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居然斗胆直接面见蒋J石，才保住了留学的名额。卞正中正满肚子搜刮着词语，准备再恭维一番。廖耀湘接着说道：“今天难得在这里偶遇，正好跟你讨教一二。好像卞参谋对抗战的前景不太乐观，能否听听你的高见？”

卞正中知道，如果一个客户在做工程师时，你就能跟他处成兄弟，那么他走上中高层的领导岗位后，这种客户关系往往是坚不可摧的。这是一次难得的客户交流机会，卞正中使出了浑身解数，却故作淡定地答道：“廖长官笑话了，我哪敢有什么高见？但作为一个历史教员，我可以谈谈理论上的想法。”卞正中停顿了一下，看到廖耀湘正在竖耳聆听，继续说道：“廖长官自然了解中国的经济、军事力量与列强的差距，单单依靠中国目前的力量，我们是远远不能和日本相比的。精神力量确实有一定的弥补作用，但精神的能动性不能取代经济的决定性。况且，日本文化本身崇尚于为战争服务，比如武士道等。我国的文化更注重于文明，更擅长于融合。因此无论从战争文化还是战争经济，我们目前都不占优势。”

廖耀湘叹了一口气，咬着牙关恨恨地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国目前的国力确实远远不如日本，但我泱泱中华，四万万同胞，难道要向区区倭奴俯首请降吗？”

卞正中很有信心地答道：“我们当然不会投降，从中国历史来看，没有任何一个外族能长久、彻底的打败我们，即使是蒙古、满清。蒙古很快就被汉人推翻，满清通过自我革命，快速转变为一个汉人政权后，才使国祚延续了三百多年。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地广、人多、并且永不屈服。“

交流过程中时刻关注客户的反应，才能保证良好的效果。卞正中停下来看了廖耀湘一眼，发现他正凝眉思索着，于是继续说道：”大象只要能死死拖住土狼，一旦狮子出现，土狼的末日就到了。日本的野心绝不止中国，这场战争势必是一场长久的消耗战，是一场世界规模的战争，我们只要能拖住日本，等待欧美列强的参与，就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廖耀湘从思索中缓缓回过神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你的历史研究有一定的道理，但作为基层军官，我更关心每场战役的胜败。其实你今天在会上讲的南京不可守，明眼人谁人不晓，将官们更是心知肚明，只是校长心意已决，只能‘我辈慷慨赴刀兵’了。”

卞正中谦虚地说道：“历史理论我可以发表一点意见，当前的军事形势我就不敢班门弄斧了。但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守卫南京的部队大多是委员长的基干部队，他也明白南京不可久守，如果形势不利，下令撤退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把撤退问题专门提出来，希望能引起将官们重视。”

天色渐渐晚了，谈话接近尾声。卞正中决定延伸一下这次谈话，给廖耀湘留下足够深的印象。他故作神秘地说道：“廖长官，历史学科有一个分支，叫玄学，说通俗一点就是风水算命，我有过一点研究，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廖耀湘不相信地看着卞正中，但没有拒绝。卞正中一本正经地审视了一会廖耀湘的面相，故作仔细思索状，说道：“我研究得不深，只看出了一点皮毛。”他故意卖关子，看见廖耀湘期待地聆听着。卞正中抓起廖耀湘的手，担忧地说道：“廖长官近期会有一次大的劫难，凶险异常！”廖耀湘的脸色略微露出紧张，卞正中马上变成笑脸补充道：“但此劫有惊无险，不伤性命，并且此劫过后，廖长官将一路风生水起！”

廖耀湘摇头哈哈一笑，拍着卞正中的肩膀说道：“看来你真是个算命先生，也就会这一套故弄玄虚的把戏。”他站起身来，来回走动了两步，搓了搓双手使自己能暖和一些，略带担心地说道：“你这次的任务才是凶险异常，还是先给自己算一卦吧。”

卞正中是个顺杆就上的人，起身拱手说道：“我这次恐怕是有去无回了，还望廖长官指点一二。”

廖耀湘面带忧虑，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很敬佩你一心报国的勇气，也认可你的观点，你比我小不了几岁，以后叫我建楚（廖耀湘的字）吧。你在军中没有根基，却锋芒太露，实乃大忌。即使委员长赏识你，也是鞭长莫及。这次任务确实是九死一生，指点谈不上，但青龙山是骑兵团团长王翰卿的防区。他是我黄埔六期的同学，我给你引荐一下，他会照应你的。另外我在二旅给你选几个老兵，他们也能帮你一把。”

廖耀湘是第一个向卞正中敞开心扉、伸出援手的人。尽管其貌不扬，卞正中仍对他充满崇敬，好像是那种大哥型的客户。有人说销售一切以利益为目标，对客户没有真心的。卞正中不这么认为，对于有些随时想着照顾自己，把自己当作兄弟的客户，卞正中的确是真心相待。他给的价格一定最低，售后服务一定最好，就算亏损，也会从其他合同里补贴。因此卞正中有了几个交心的客户兄弟，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积累的最大财富。廖耀湘就是这种客户。卞正中目送着廖耀湘那矮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想到他从辽沈战役开始的悲剧命运，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