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高利贷

年底的时候，金路易洋装店的伙计，还有日不落酒吧的管账，拿着当初罗比赊账消费的牛皮纸账本，到拱辰寿衣铺要钱。

原来罗比他们在航行途中，几个人喝多了威士忌，酒后撒疯斗殴起来。罗比被同伴扔进了海里。立刻嗝屁着凉大海塘，死翘翘了。

“他人已经死了，”小玉冷冷地说道，“那你们去大海里找他还钱吧。找我干啥？”

一句话把金路易洋装店的伙计和日不落酒吧的管账说得直翻白眼，

“嘿！你这婆姨嘴可真厉害。他是你丈夫啊！我们不找你找谁？”

“我没有这个丈夫。”小玉回答。

“嘿！你耍滑头，想抵赖是不是？”

两个家伙立刻急眼了，用手指着牛皮纸账本吼道，

“你看好了！这上面有你丈夫罗比的签字。拱辰寿衣铺老板。以店铺经营收入做担保。白纸黑字。清楚明白。你想不认账万万不能够。”

他们气势汹汹地威胁道，

“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筹钱。否则我们要你吃官司。把你的寿衣铺拍卖清算还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金路易洋装店的唯爱屁记账本显示，罗比又买了两身佯装，还有皮鞋皮带等，计一百四十块大洋。日不落酒吧的账目也清清楚楚地记着，罗比请海盗查理等人喝威士忌若干次，计三百四十块大洋。

两处加在一起共计四百八十块大洋。

小玉哪有这么多钱给他们呢？然而，上海租界可是洋人的地盘。金路易洋装店和日不落酒吧都是洋人开的。他们若是拿着记账本去会审公堂告她欠债不还。洋人护着洋人。没理还要搅三分呢。更何况账本上确实有罗比的签字。

无论如何，这场官司自己输定了。到时候拿不出钱，店铺就会被他们抢了去。那我和两个儿子往后的日子咋过呢？

小玉急得一夜之间白了头。万般无奈，有病乱投医，只能去泥城桥找签子阿福了。

那时候的签子阿福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在江湖上大杀四方，夺了泥城的地盘，设立堂口，做了香主大哥。

在他的地盘里，除了西母铁洋人公墓他惹不起之外，咸瓜街和圣玛德琳娜街上的所有商铺，每月都要交给他一块大洋保护费，否则就会有不三不四的白相人找麻烦。

小玉胆小怕事，为保平安每月给签子阿福交保护费，从来不敢疏忽大意。

她去泥城桥上，找到摆摊算卦的签子阿福，跟他说了罗比欠账的事。

一共四百八十块大洋，砸锅卖铁也还不上啊。再者说，罗比人死了。死无对证。谁晓得账本是真是假呢？但是，若是不还钱，他们就要让我吃官司。

“阿福叔，这事咋办呢？请你老人家拿个主意。”

签子阿福听了以后，水晶墨镜后面的眼睛眨了眨，半晌没言语。

其实他还没有小玉岁数大呢。只不过戴着一条腿的破旧水晶墨镜，胡子乱糟糟的从来不刮，身上又披个满是补丁脏兮兮油腻腻的毛毡子，乍一看还以为他六十多岁呢。这样乔装打扮为的是唬住地盘上的小阿飞。谁也不晓得他实际年龄，所以大家都叫他阿福叔。

小玉见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嘬牙花子，着急地说：“阿福叔，你咋不说话呢？你不是说过么，有打官司的事可以找你么？”

没错。那时候巡捕房黄巡捕刚到这片辖区负责治安，人也是很年轻，嘴里还没有陈箍桶给他镶的金牙。

签子阿福作为地头蛇，送金送银，百般巴结讨好，很快便与黄巡捕打得火热。两个人勾搭在一起，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开发了不少赚钱的门路，其中有一条就是包揽诉讼。

所以签子阿福确实跟两条街面上的每个商铺都打过招呼，说有打官司的事情找他，包赢。

“嗯。我说的是帮你们跟中国人打官司，包赢。可你这是跟洋人打官司啊。租界是洋人的天下。巡捕房、会审公堂全是洋人把持着呢。你想想，跟洋人打官司，咋能赢？”签子阿福说道。

小玉当即跪倒，给签子阿福磕头，哀求道：“阿福叔！他们打赢官司就要抢走我的店铺。我带着两个儿子咋活呢？求你老人家想办法救救我。”

签子阿福思忖片刻，回答：“李家婆姨，看你怪可怜的。我老人家实在不忍心。这样吧。我去试试。找门路钻缝子，看看有什么变通的法子没有。你回寿衣铺吧。等有了办法我去店铺找你。”

一直苦等了两天。

到了第二天晚上，签子阿福这才摇摇晃晃走进寿衣铺，对小玉说道：

“李家婆姨，我老人家为你的事情跑了一天，磨破了一双鞋，总算找到一个租界上有头有脸的人，请他去跟那两家店铺说项。好说歹说，把欠款砍下一半。只认还二百四十块大洋。”

“一半我也拿不出啊！”小玉当即哭出声来。

“李家婆姨，你别着急，听我说完嘛。我晓得你现在拿不出钱来。所以又跑了一天，又磨破了一双鞋，找了个财主借钱先帮你垫上，给那两家店铺把欠债还清了。这笔借款是我做中人担保的。说好了两年期，每月八分利。你连本带利交给我好了。”

“阿福叔，我们店铺生意时好时坏的，哪能凑出这么多钱还账呢？”小玉哽咽着说。

“李家婆姨，这个不妨事，我都替你想好了办法。你现在把店铺的房契抵押给我。等你挣了钱慢慢还债，早几天晚几天也不慌，我也不来催你。若是买卖不景气，挣不到钱，实在还不上了。我再来收店铺。”

原来签子阿福跑了两天，磨破了两双鞋，使一招乾坤大挪移，把店铺的道契拿到了自己手里。说到底，他也是在打寿衣铺的主意。

小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她怔愣半晌。心想毕竟是少了二百四十块大洋，而且是抵押房契，还有个两年期限，并不是马上就要抢走她的店铺。自己拼死拼活地干，省吃俭用，说不定能还上高利贷。

她狠了狠心，说道：“阿福叔，多谢你老人家照顾。一切按你说的办。”

然后她去里屋箱子里取出店铺的道契，回来交给了签子阿福。

“蛮好。李家婆姨，脑子活络，干脆利落，比男人还强。”签子阿福接过道契揣进怀里，“以后每月最后一天我来收账。除了这个连本带息之外，别忘了还有一块大洋保护费呢。”

“我晓得。阿福叔。忘不了。”小玉含着泪答应道。

签子阿福转身扬长而去。

这场灾祸猝不及防。小玉没有办法，只能咬紧牙关去面对。

幸亏大儿子李高斯已经十多岁了，个子长得高，力气又大，推着独轮车跑街，运货送货，总算能应付下来。寿衣铺的生意得以维持，收入时好时坏，大体上跟以前差不多。

但是以前没有债务，现在每月都要还钱，于是便入不敷出了。每月还钱简直像座大山一样压得小玉喘不过气。勉强能还上欠债利息，再加上一块大洋保护费，多一分钱也拿不出了。

这样过了两年，小玉根本没能力还清欠款。

签子阿福倒是蛮大度，把期限延长了两年，接着按八分利每月还利息，欠款本金最后一次性还清。

要想增加些收入就得多找些活来干，他们母子二人每日辛苦，从早忙到晚，哪有能力和时间呢？可是这样下去，利滚利，欠的钱越来越多，猴年马月才能还清？而自己多年操劳，身体越来越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孩子咋办呢？最终还是会丢了店铺，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小玉越想越怕，愁得几夜睡不着觉，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

她咬着牙向签子阿福又借了一百块大洋高利贷，找媒人提亲，给李高斯说了门亲事。

女子名**绣，比儿子大四岁。裁缝人家出身。因为是个哑巴，所以一直嫁不出去。但是心灵手巧，剪裁缝纫，样样都会。

正合小玉的心意。她本来就喜欢安静，春绣哑巴不会说话，娶回家来，还有比她更安静的儿媳妇吗？

于是小玉做主，把春绣娶回来给儿子做了婆姨。

小玉果然没看错人。这春绣吃苦耐劳，手艺又好，店铺里的裁剪活计她一个人就能应付过来。而且悄无声息的，跟她一样简直像个轻飘飘的仙女。

小玉终于松了一口气。家里多了一个帮手，可以多找些活计来做，增加收入了。感觉压在头顶的大山似乎轻了许多。

当时洋人在租界开设工厂，工人需要穿工装。小玉便叫李高斯去洋人工厂揽生意。只要有钱赚，再低的价格也可以做。如此接了几单生意。小玉和春绣，每天只睡几个钟头，通宵达旦赶工。结果顺顺当当的，几单生意全做好，没出一点儿岔子。

因为要价低，做工又很好。只是拱辰寿衣铺的名字听起来不那么吉利。洋人老板心想，反正做衣服给工人穿。又不是给自己穿。管他娘的什么寿衣不寿衣呢。人终归一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便宜就好。

渐渐地，拱辰寿衣铺有了些小名气，开工厂的洋人老板都找李高斯做工装。生意有了起色。店铺的收入增加了。

虽然依旧还不清签子阿福的高利贷，但是每月的利息和保护费可以还上。不用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了。

在这些年的艰难岁月中，二儿子李伯斯也慢慢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