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扬鞭策马

少年郎郭丙辰是一晃看到街旁的董校长后，才决定停车的。董校长就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郭丙辰在飞奔的马车上即使认不出他的父亲，也能一眼认出董校长来。现在，他已经停车在街道旁，刹住了车闸，跳下了马车，系好了马绳。他轻轻拍打了一下枣红色大马，意思好像是在夸奖骏马，回转身的一刹那，就看到了车上感人的一幕。

玛格丽祯正在哥哥的怀中哭泣或者撒娇，暂时也就忘记了救她性命的少年郎。

郭丙辰不知道“Brother”是什么意思，只有在心中猜想：这个年轻的外国男孩一定就是女孩要寻找的哥哥了。

——和玛格丽祯相遇，纯属偶然。

郭丙辰是获嘉城闻名遐迩的“大枣园女主人”——章怡筠章夫人的孙子，是几天前才退的学。他压根就不知道，他生活和成长的家园和热土上，竟然来了一名美国人。这个美国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华民国，是来“传道，授业，解惑也”的。而他却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再上学再读更多的书再认识更多的字再进一步了解千年文明古国的悠久历史了。今天，是他平生第一次驾车出行。他的父亲郭德宝昨晚又一次烂醉如泥，不醒人事，眼看大天老明，日上三竿了，依旧是昏睡如猪，叫喊不应，任凭奶奶章怡筠拣起短木棍，冲进西厢房，杖击屁股一阵敲打。望着鼾声如雷，涎水沥沥的儿子，章怡筠恨铁不成钢，又无计可施，枪头不快努折枪杆呀。她满脸无奈，略显愤怒地退出房间时，伙计牛旺正从四道门慌忙进入。弯腰垂首，施了礼，牛旺说：“夫人，城北‘方家米店’又催促鲜枣哩。”

章怡筠说：“立刻装车！”

“城东‘赵记粮行’说也要三篓呢。”

“一并送过去好了！”

“是，夫人。”

牛旺离去，刚迈两步，又被叫住。他回转身，却发觉绰号“钢铁夫人”章怡筠的眼角竟然噙着泪花。他心中无底，又揣摩不透，小心谨慎地说：“夫人，你？——”

“少爷呢？”

“刚从大枣园回来，这会儿，可能——”

“可能什么，说？！”

“可能上茅房了。”牛旺说，“夫人，老爷他······实在不行的话，少爷也能送货的。”稍顿，“少爷的赶车技术也······不错的。”

章怡筠就是一愣，足足看了牛旺半天。牛旺自知说漏了嘴，只能陪着脸，憨笑，再不敢多说半句。

“少爷······会驾车吗？”

“不瞒夫人，赶得棒着呢。”

章怡筠佯装仰望天空，借机拭去了眼角的泪珠。白云团团，形状万千，飘忽不定。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到宇宙的浩瀚无际，人生的短暂渺小。时光匆匆，岁月无情呀；感觉到红颜易老，年轻不再，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内心是多么渴望自己的孙子郭丙辰快快长大，顶替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呀！

前院传来少爷的喊叫声，牛旺说：“夫人······你看？”

“哦，装车去吧。以后······不管什么事，不准隐瞒！”

“一定一定！”

牛旺十分感谢章怡筠不怪之恩，告辞夫人，到前院准备去了。

章怡筠是在一瞬间突然决定改变主意的！她要让孙子郭丙辰亲自赶大车，为客户送货。方才牛旺的话叫她半信半疑，举棋不定。她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孙子郭丙辰会赶大车，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嘛。不过，她所担心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即便知道赶大车的方法和要领，那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表面，十分的浮浅，牲口不是人，半路上真要撂蹶子，还真是不好应付吔。即便是人也有倔强和叛逆的时候呀！话又说回来，自己可爱的孙子聪明好学，灵性十足，再加上从小就跟随自己和他的父亲不间断出车，短途长途，拉货送货，出嫁迎娶，不会学来也会偷嘛！对于一个孩子，当初虽说只是好奇和好玩，但，可以肯定，有关马车的概念已在孙子郭丙辰的脑海中扎下了深深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其二，儿子酗酒成性，屡教不改，还偷偷嫖娼，已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可救药！自己的孙子也该走出温室，甩掉矫情和童趣，去闯一闯，去经历狂风和暴雨，去面对这个万象丛生的民国大世界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钢铁夫人”章怡筠不觉眼眶湿润。她说不清这来自心灵深处的泪花，是自卑？是忧伤？还是喜悦和期待？！

却说少年郎郭丙辰，得知奶奶已放话允许他出车，自是喜悦，激动，兴奋不已。他忙得不停，又是准备空篓，又是拾枣，又是抬篓装车。一切就绪，他手持牛皮长鞭，和牛旺一道，赶着大车出了门！

牛旺上车后无意中发现了郭丙辰怀中的《红楼梦》，就说：“少爷真用功呀，送货还带着书本。”

郭丙辰笑了，说：“牛大叔，我有那么用功吗，是还人家董校长的。”

郭丙辰最喜欢鞭子顶端的那缕红缨了，隔三岔五一换。长鞭一甩，啪啪地响，红缨随风舞动，紧接着马褂銮铃，人欢马叫，枝头是蝉儿高唱，远处有蛙鸣悠扬，广袤的田野上奏起了交响乐。那是一副怎样令人荡气回肠的场面呀！那缕红缨无疑是一面旗帜，永远鲜艳炽热地飘扬在他的脑海中！

在伙计牛旺的指引下，郭丙辰赶车沿城外大道，先去了城东的“赵记粮行”，顺东城路往北，至城边左转往西，丁字路口折回，再往南几十米就是城北的“方家米店”了。这条线路虽说比较远，但，相对来说，宽敞平坦，行人较少，为安全起见，伙计牛旺才特意绕路而行。作为伙计必须周到考虑的，安全第一，送货第二。他担不起“少爷第一次出车就出了事故”这个罪名！他还想在郭家在大枣园多干几年呢！牛旺胡思乱想着，大车“吱呀”声，停在了“方家米店”。米店伙计打着招呼跑了出来，和牛旺卸竹篓时，他捏了一个红枣塞进嘴里，嘎嘣咬碎，竖起大拇指，称赞说：“脆，酥，甜，香，真乃好枣——民国第一呀！”卸毕，方掌柜出来付银元时，盯着牛旺愣了半天，说：“德宝兄呢？”

“我家老爷另有他事，”牛旺说，“特吩咐少爷赶车而来的。”

方掌柜这才注意到一边站着的少年，刚要仔细打量，那少年冲他微笑着，点点头，说：“方伯伯，我代家父给你问好了。我叫郭丙辰。”

“面熟，面熟呀。”方掌柜话锋一转，又说，“这孩子真懂事——是你赶车过来的？”

“全靠牛大叔帮忙。”

“是吗？了不起，了不起呀！”

“多谢方伯伯，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方掌柜大悦，说：“后生可畏呀！”

主仆二人辞别方掌柜，刚上车，牛旺就抓住少爷的手，兴奋地说：“中！真中！大枣园后继有人呀！”

因为还书，又因为随车为董校长捎了半篓鲜枣，大车不能再按原路返回，就沿着城中的街道缓缓慢行。右转再右转，过了大十字，即将到获嘉中学门口时，郭丙辰吆喝住枣红马，车停，牛旺跳下，说：“我姐家就住在不远的胡同里，我去去就来。咱们学校门口见。”

“好的，不见不散。”

少年郎郭丙辰说“不见不散”时，对即将发生的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感！

已是晌午时分，获嘉城虽然说不上热闹非凡，却也是行人不断。郭丙辰远远就看见他的母校——获嘉中学的大门前，围观了一堆人群，不时还传来几声口哨和起哄。待车到近前，他拿着鞭子刚跳下，人群忽然闪开了一个豁口，一个蓝眼睛的金发女郎快速地跑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三个小青年。其中领头的那个小青年，体格肥胖，张牙舞爪，狞笑不停，那个金发女郎则惊吓失措，慌不择路，正好和郭丙辰撞了个满怀，怀中的《红楼梦》掉落在地。郭丙辰尚未弄清怎么一回事，那女郎用汉语说着“救——我救救——我”，躲在了他的身后。郭丙辰正要问明情况，还是那个领头的小青年竟然快速走过来，伸手想把他推搡到一边，郭丙辰顿时怒气冲天，扬鞭挡住对方的手。小青年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说：“一边凉快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哥们今天就是要玩外国女孩，怎么地吧？”

“有我在，你休想得逞！”

“弟兄们，给我上！”

领头的小青年退到一边时，郭丙辰也退后一步，脸也不转地对身后的金发女郎说：“别怕，你上车好了！”

金发女郎刚要上车，却回转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红楼梦》，还特意瞟了一眼这个不认识的少年郎。

这当儿，另外两个小青年互相看看，却呆在原地，不敢往前冲。领头的小青年喝道：“你们——两个，给我上呀！”两个都战战兢兢，说：“公子，他······鞭子。”领头的小青年说：“鞭子······怕什么，给我揍他！”那两个小青年很为难，惧怕什么似的，依旧迟迟未动。领头的小青年急了，嘴里骂骂咧咧，把他们两个推了上去，却看见对面的少年挺了挺腰板，活动着身子，扬起手中的长鞭，“呜呜”地打了几个来回，吓得围观人群连忙后退，片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那两个小青年躲闪不及，鞭梢子早已划过他们的脸皮，一阵揪心的疼痛，各自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红的痕迹，目瞪口呆，不敢再轻举妄动！领头的那个不服气，瞪着血红的眼睛，搓手，捋袖冲上去，“啪啪啪”几鞭，再看，那满脸横肉已是血水模糊。他双手捧脸，痛苦倒地，嘴却喊叫不停，说：“快去叫······我爸，叫我爸来！”

这时候，早有围观者主动上前来，有的说，小伙子，你真行；有的说，你为我们获嘉城的民众出了口恶气，大快人心；有的说，有点面熟，你是哪里人呀，小伙子？有一个好心的老者则说：“如果估计不错，你是大枣园的吧？因为······因为，如此马车，如此身手，非大枣园莫属！——唉，”老者叹口气，又说，“小伙子，你惹了大祸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是县长的公子。你还是赶快离开吧，一会儿，他们叫人过来，可是不好惹的！”

——书中暗表，那两个小青年和郭丙辰原是发小，从小在一起，县长来到获嘉后，两人就攀附上了县长公子，真真变成了纨绔子弟——这是后话，暂借不表。

车上，惊魂未定的金发女郎盯着英俊，勇敢的中华民国少年郎，又是招手又是眨眼，那意思急不可待，分明是在劝说好心的素不相识的少年郎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少年郎郭丙辰则不以为然，淡定之极。他不慌不忙回到马车前，金发女郎以为他要上车，微笑着伸出手想拉他一把，少年郎却视而不见。金发女郎尴尬又略显无奈，突然，少年郎说：“你是——哪里人？”

少年郎的问话过于唐突，金发女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慌忙中随口说：“美国。”

“哪儿的人呀？”

“美——国。”

少年郎郭丙辰上学时从董校长的嘴里听说过美国，知道那是一个很发达很先进的国家，不过，董校长还说了，美国在咱们的脚下，也就地球的那一端，遥不可及，咱们的白天是美国的夜晚，咱们的夜晚是美国的白天。郭丙辰听董校长谈论美国，就像听天书一样，真个是一窍不通！有一次，郭丙辰问董校长，说：“听校长讲美国，我怎么跟听晕话儿似的？”董校长**他的头，说：“这不奇怪。就像当初我给你讲孙悟空猪八戒的故事一样，只有在看了《西游记》以后，你才会清楚。多读多看，慢慢你就明白了。”郭丙辰还是不明白，又说：“既然美国在咱们的脚下，假如我们要去美国，在脚下打个洞不就可以了。”董校长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在少年郎郭丙辰的意念中，美国是遥不可及的，是梦中才会有的东西。——现在，眼前的金发女郎叫郭丙辰直犯迷糊，这姑娘竟然说她是美国的，那么，她又是如何来的呢？莫非她先我们打通了一个洞？

“我真的是从美国来的。”金发女郎蹲下来，一把抓住郭丙辰的手，真挚地解释着，说，“不过现在——我们全家都来到了你们中华民国。”

郭丙辰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他被金发女郎身上的气味撩了一下，那味道他说不清道不明，却感觉香香的，润润的，诱人心扉。这种女人身上才会有的特殊味道，除了小时候他在母亲或者奶奶身边有过体验外，至如今尚不曾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抽回手，他慌乱地说：“你，你的家又在哪里？”

“新乡市中州大学。”

郭丙辰知道新乡是平原省的省会，获嘉就属于新乡管辖，却对中州大学比较陌生，就说：“你来获嘉干什么？”

“找我哥哥。”

“你哥哥呢？”

“我哥哥在获嘉中学当英语教师。”金发女郎望着学校的大门，接着说，“我还没有进校门，就遇上了他们几个······”

“是这样——可是，据我所知，这所学校里没有美国教师呀。”

“我哥哥刚来三天。”

“那——我去帮你问问吧。”

“谢谢你了。”

郭丙辰尚未离开，金发女郎突然再次抓住他的胳膊，边使眼色边爱惜地说：“你，快上来，那边好像来人了。”

郭丙辰也看到了，虽说不知道是不是那伙人，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呀，急忙上车，说：“你，躲到篓子里好了。”

扬鞭策马，大车如飞——

······

现在，少年郎郭丙辰已经来到了董自荣董校长的面前，他放下牛**子，双手抱拳，施过节礼，刚要问候，董校长却开口在先，说：“那······那姑娘是谁？”

郭丙辰说：“老师，我也不清楚，刚刚在校门口遇上的。她，她说在找哥哥。”

董自荣又把目光投向小爱农斯坦兄妹，说：“她······怎么会在你的车上？”

“老师，实不相瞒，是这么这么······”郭丙辰简单又清楚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董自荣却半信半疑，目光扫来扫去。这当儿，小爱农斯坦牵着金发女郎，双双来到跟前。小爱农斯坦甚是动情，一把拥抱住郭丙辰，说：“谢谢！多亏······您了！”

郭丙辰自然不习惯这样的礼节，弄了个束手无策。此时，金发女郎就像找到了保护伞一样，平静了许多。她拽了拽哥哥的衣襟，说：“哥哥，看你，人家还不认识你呢。”

小爱农斯坦方才松开手，说：“我是玛格丽祯的哥哥。多谢兄弟！”

郭丙辰说：“你好，你好，欢迎来中华民国做客。”

异国两个少年的手掌紧紧握在了一起！

弄明白事情的原委，董自荣自然高兴，但······他把郭丙辰叫到一旁，说：“民国乱世，伪县长······可不是好惹的，以后注意，必须三思而后行——小心谨慎不得错呀。”

董子荣的话语叫郭丙辰吃了一惊，他从校长的语气中听出了异样的态度，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他有点不解地望着校长，刚要开口说话，突然从中学门口那边跑过来两个人——中年人在前，少年在后。远远看上去，少年极不情愿的样子，被中年人一路扯拽，待到近前，竟是牛旺。牛旺看一眼众人，冲董自荣点头微笑后，径直来到郭丙辰面前，这才松开扯拽少年的大手，说：“少爷，我儿子牛墩。”

牛墩比郭丙辰小两岁，本是同代人，由于家境悬殊，再加上郭丙辰上学，两个人接触相对较少，几年不见，几乎不敢认了。牛墩虎头虎脑，皮肤黝黑，外号“小胖墩”。此时此刻，他的那双小眼睛盯着郭丙辰，似曾相识的感觉。郭丙辰也有同感，望着牛墩，他说：“这不是小胖墩吗？”

“小胖墩”牛墩竟然笑了。

牛旺说：“还不给少爷下跪。”

——被父亲从姑姑家扯拽而来的牛墩，他哪里知道，从明天起，他将和父亲一样，屈身成为大枣园或者说郭家的伙计。

牛墩迟迟不跪，牛旺急了，抬脚踹儿子趴下，说：“妈了逼，你倒是跪呀！”郭丙辰推开牛旺，说：“牛大叔，干嘛非得下跪呢。真是。”连忙弯腰搀扶。

郭丙辰当下看到了牛墩那双噙满泪花的愤怒眼神！

——多年之后，也正是这个“小胖墩”，在大枣园酝酿了震惊获嘉城的大淫案——“十三抬”!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现在，牛旺牛墩父子已经把半篓鲜枣抬到了董自荣校长的跟前。董子荣看了看鲜枣，说：“既然是学生送的礼物，老师就不客气了。”又看看郭丙辰，接着说：“谢谢郭家少爷了——你们去忙吧。”

郭丙辰辞别众人，和牛墩父子赶大车离开后，董子荣和小爱农斯坦抬着半篓鲜枣向不远处的学校走去。玛格丽祯紧随其后，时不时回头望望，直到大车远去，才收了目光。——玛格丽祯的一举一动没有逃过董自荣的眼光，他突然说：“小爱农斯坦先生，你还是介绍一下······你的家庭状况吧——到目前为止，我······一无所知呀。”

“董校长，一言难尽呀！”

······

——诸位，您即将看到的第三章至第六章，看似无关紧要，却是本文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