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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小说:儿女 作者:厥阴疏郁 更新时间:2022/5/24 0:03:09

上部共同抗战

中国人有个习惯,不过正月初五不出门,就在家里过年,这叫破五。传统上,破五是个大节。但是,一九三八年的河东乱了,才正月初三,人们就四处乱窜。最能乱窜的,是驻扎在漠河山的川军李家钰部。他们到处找老百姓讨要粮秣。正月初三,习惯上还是冬天,川军兄弟们一身夏装,草鞋短裤,一个个冻得清鼻涕横流。川军没有赶上太原会战,却赶上了太原失陷,就在河东一带准备抗战。但是,川军和其他中国军队一样,穷得过分。他们这样在河东准备抗战,只能叫河东老百姓相信,山西要完蛋了,中国要完蛋了,河东马上就完蛋了。

河东靠近中条山的地方是盐池,历史上所说的河东盐池,就是这里。河东盐池南北七十里,东西三十里,海拔却是负五度。现在还不是产盐季,是产硝季,堆在盐池的大小硝垛和盐垛,在大雾中似隐似现。夏天产的盐已经是熟盐了,大小骡马车正在拉盐。盐池西面邻近运城的地方,有一个大坡,宽约五十几米,长约二里,右面的是满载熟盐的骡马车往上拉,左面的是卸了盐的空车往下走。骡马车声音大,吱吱扭扭,声传数里。车夫们都以为中国要完了,山西要完了,现在得赶快拉盐赚点钱。所以,上坡的甩着鞭子使劲喊,下坡的踩着闸赶快走。放在往年,这种现象是正月十五以后才出现的,这更叫人相信,中国完了,山西完了,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至于日本人来了以后怎么办,谁都没工夫理会。

就在人们都以为中国完了、山西完了的时候,一群组织抗战的宣传队,也就是安邑县公安局,骑着那个年月罕见的新洋车,亢奋地吆喝着到盐池组织抗战了。看样子,他们都以为抗战必胜,一个个新洋车新军装新枪,下坡都不捏闸,直接就冲居民区。“都注意啦!准备抗战!”一声喝起,众声响应,“准备捐款了!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他们声音大,喊得骡马车纷纷让道,灰尘四起。到了坡底,洋车一拐,抗日宣传队就来到全是木板搭建的棚户区里。几百人的洋车部队,往那里一扎,气势汹汹,吸引得小孩儿们围观,群狗警惕。

“嗨!木匠们和铁匠们!把你们的狗看好!”

“胆敢咬人,就开枪!”军人有枪狗有牙,军人若是敢开枪,狗就敢开咬。

“明高!”一个军人从木栅门里出来,也不看一下骑洋车的抗日宣传队,就冲带头的高个子走过来,“人家已经捐款了,你们怎么老来找人家?”

“他们钱多,都是外地人,其实就是汉奸!”被叫做雷明高的人大大咧咧,根本看不起这些驻在棚户区的外地人。

“狗腿子!你奶奶的,一看你就是汉奸!”一个山东声音响起。

“你个山东来的外地人,你妈逼的,你不当汉奸来我运城干啥?”雷明高受到了挑战。

“来运城就是盯你这个汉奸的!”山东人不服软。

“老刘!老刘!”一旁的军人赶快制止。

“你他妈的再骂一句!”雷明高就掏枪。

“旺旺-———”两条大黄狗吼叫着,上去就把雷明高扑倒了。人和狗马上就打开了。

“哗!”雷明高的随从都掏枪。

“抄家伙!”一声喊起,山东人的朋友提着鬼头刀就冲了上来。人还没有到,上百条狗就冲上来了。公安局的人赶快掏枪,大黄狗们嚎叫着扑着,人和狗的大战马上就要爆发。事情比较突然,人没有准备好,狗随时可能发作,人连下枪拉枪栓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狗扑倒了,人只能举起枪托打。公安局人多,狗少,但是,远处的狗正吼叫着扑来,山东人也举着鬼头刀包围而上。

“中啦!中啦!”一个河南声响起,他脚下的狗马上就住口,其他的狗也住口了,连远处冲来准备大战的狗,也站在一边只看不咬人。“雷队长!俺都捐款了!哪里来恁多的钱!你看,这狗不懂事!”

雷队长是真吓坏了,“你这狗!你这狗!”

“嘿嘿…”军人站在那里笑了起来,“你一个堂堂的公安局局长,连狗都斗不过,要是日本人来了,你怎么办?”

“把你们的狗看好!再敢咬人就开枪!”雷明高抬起腿,推着洋车,领着手下朝其他村走了。

“王主任!”还是那个河南声音,“这些东西,现在喊抗日,日本人一来,就喊着慰劳皇军了!”

“哈哈……”山东声音和河南声音都响了起来。

“你两个以后不要惹他!这个地头蛇不是好东西。”被叫做王主任的人,好奇地看着刚刚大战过的狗群,“老江湖,你们的狗,到时候大概比雷明高要好多了。”

“那可不!”河南口音得意了,“王主任,到时候你看好了,俺这些狗,随便一个都比公安局的人要好!”

“你这人!”王主任不高兴了,“怎么一说你胖,你就喘!真是的!”河南口音和山东口音都收住了高兴,还有点不好意思。

“王主任!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走,开饭!”山东口音招呼道。于是,大家都进院,准备开饭。

这一大片棚户区,都是来自河南的木匠和山东的铁匠,领头的大哥叫杨常山,是木匠,二哥叫刘常德,是铁匠。人数有四百多,是盐池最大的帮会,叫红枪会。那个军人叫王云五,是**旗下,河东牺盟会主任。刚才和狗打架的军队,是运城公安局,局长叫雷明高。县级公安局配枪,全山西就河东一家,人员达七百多人,原因是“日进斗金、夜进斗银”的盐池。雷明高早就想收拾杨常山和刘常德了,就因为王云五和这帮人走得近,不得不收敛三分。杨刘手下都知道雷明高之所以忌惮他们的原因,所以,大家对王云五很敬重。经过这次人狗大战,大家更敬重王云五。那个年月,木匠铁匠算的上是有钱人,早饭自然好,馒头咸菜和小米稀饭。这本是一日三餐,但赢了公安局一把,今天早饭就更好,咸菜加辣椒。

河东是山西的粮仓,大家早饭都是如此,但是,大富户就不一样了。盐池一带,最富裕的是周家,仅只是拉盐的骡马车,就有一千多辆。雷明高没有在红枪会那里占到上风,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到周家比吃早饭重要,所以,带手下七百多人,一溜烟朝周家跑去。这七百多人都不是好东西,高兴地跟着雷明高,使劲蹬着洋车,很快就到周家门口了。

“周家!有人吗!”

“有!”一个小伙计跑出来,“哎吆!局长大人,有何要事?”

“啥要事?”雷明高左脚蹬地,身子却不下洋车,“政府有号召,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要不然就算汉奸!”

看着人高马大的雷明高,小伙计语塞,“这,这捐款,这-———”

“雷局长!”人还没出来,声音就出来了,“正是早饭的时候,来,请!”周家的人出现了。

“周二哥,”雷明高下了洋车,“抗战救国,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日本人已经到临汾了,现在得出大力了。”

“我们周家不会落人后。”周家二当家还是请雷明高进来,“前天刚捐了三千多。既然雷局长亲自来,我们再捐三千。”话音一落,二当家身后就有四个大汉抬着一门板大洋出来了,“进来,先吃饭。这是捐的抗战款,不用打收条了。”那意思很明确,这是黑捐,叫雷明高装自己的口袋,以后不用再来了。

“周家是爱国的!”雷明高叫手下收起大洋,“我们还要到其他地方募捐。现在,抗战要紧。早饭就不吃了。”

看这些公安局把大洋装进了洋车兜里,周家人赶快招呼,“早饭要紧。不敢为了公事,把自己身体饿坏了!”

“我们就这命!”雷明高满脸的高兴,“再见!弟兄们,快!得多募捐,走!”

“走!”马上就一片喊走声,还真的走了。但是,却没有走远,就来到东郭大镇上,找到一家饭店,先叫人捐款,然后点菜。开饭店的哪里能惹过这些人,马上就好酒好菜,再捐款。二十个大洋也是钱,雷明高叫手下拿过来,一边吃一边想。手下的郭振荣,就把大洋用麻袋装好了。一个也没打红纸,就那么装进了麻袋。然后叫一个小混混,直接去了雷明高在运城的家。

“局座,咱们不能吃外地人的亏!”一个小混混坐到跟前。

“哎!”雷明高叹了一口气,“他们里面的周百娃和他的手下不好惹!”

“周百娃过年就不见了,现在是好机会。再说,咱们有枪!”

“王云五怎么办?”雷明高真犯愁了。

“再叫他们捐款!王云五再**,他现在也归阎司令管。还有,他的部下也就百十号人,大部分住在上月村!”

雷明高想了一下,“回去给县长说一声,咱们再下手。就说河南人山东人破坏抗战,咱们没有募到款。”

“行!咱们走!”小混混马上响应,站起来对着大厅,“弟兄们!大家注意了!我说一下!因为山东人河南人捣乱,咱们今天早上白跑了,没有募到款!”

“知道了!”

“走!”

七百多人的公安局大队,坐下一大片,起来一大群,走的呼呼生风。到门外推起自己的洋车,一按铃铛,浩浩荡荡朝安邑骑去。运城就是运盐的城,里面驻扎的大都是苦力,只有安邑是县城。

吃过早饭,正是盐池刮春风的时候。春天刚到,风还不太大,只是高可及人的芦苇摇晃得比较厉害,随风飘舞着芦苇花。轻如鸿毛的芦苇花,一阵高一阵低,一阵紧一阵慢,飘得木匠和铁匠集聚的棚户区到处是芦花。

仅凭自己的狗就赶走了雷明高,红枪会的大哥、二哥心里十分犯嘀咕。徒弟们都开始干活了,他两个提着旱烟袋,和王云五蹲在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这个雷明高,手下快一千人了,日本人一来,八成就是汉奸了。”

“不一定!还有那个张秉政,更是个坏透了的东西。别看他装模作样像个正人君子,其实坏透了。他就等日本人来。都快等不及了。”

“哎!”王云五听的怀疑,“照你们这么说,日本人一来,整个安邑官府,就都是汉奸了?”

“你现在是官府的人。尽管你是**,但是,你不了解官府。”杨常山抽着旱烟,“他们不管谁来了,都得当官,给谁当官都一样。”

“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人一(日)的!”刘常德很生气,“王主任,你相信他们会抗一(日)吗?”

“……”王云五被问住了。

“嘿嘿-———”杨常山和刘常德都笑了起来。

“你两个,你两个!”王云五被彻底问住了。

“师父,好了!”一个徒弟出来说了一句,几个徒弟就抬着几张桌子、椅子走了出来。

“王主任,好了!”杨常山指着没有上油漆的家具,“你这简单,不用油漆。我走了半辈子江湖,就你。”

王云五笑着从口袋里掏钱,“给,我有钱。”

“拉倒吧!你一日三餐都缺盐少醋的,还给俺来这一套!”杨常山把王云五的钱挡了回去。

“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王云五把钱又拿了过来,“你小心烧包给烧死了。”

“快走吧!还一针一线!真是的!”

“我们这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刘常德完全是调侃。

“行!我盐池支队就沾光了!”王云五收回自己的钱,“那,我就走了。”

“好!”两个当家的送王云五出门,王云五的几个战士抬着没有上油漆的家具跟着往外走。

“**现在是山高水低,说话做事都招人待见。”看着远去的王云五,刘常德感叹。

“嗨!你们是河南山东的吗?”一个公安人员冲到门口,跳下洋车,“通缉令!你们的关怀珠、周百娃是通缉犯!给!”呼哧一下,两个人赶快拿过来看。

“这,这!”杨常山反应快,“关怀珠、周百娃只是经常来我们这里,我们不知道他倆是怎么回事!”

“少给我说这些!一会儿,县长大人就到了!”公安局人员理直气壮地走了。

两个人马上看向对方,“这-————”刘常德真以为出事了。

“晚上,叫弟兄们下手!”杨常山把烟袋装了起来,“他们八成是得手了!”

“大哥,你看得准吗?”刘常德麻爪了。

“不得手,这通缉令是怎么回事?”

“嗷!那就好!”刘常德甩开身子就往自己的铁匠铺走。

但是,所有人都听见那个公安人员的话了。杨常山还没有回来,就有人高兴开了。不久,砍木头的斧子声非常有力,“咔!咔!咔!”拉大锯的声音更有力,“呲!呲!呲!”都有了节奏感。

“不要假装!交出通缉犯!”一声大呵,雷明高脚步生风进来了,后面的公安人员都拉开了枪栓,枪口指着杨常山,“老实点!”

杨常山停下手里的活,却把明晃晃的斧子举到头顶,“抓(怎)啦?”

“周百娃、关怀珠是通缉犯,你也跑不了!”雷明高喊得凶,却没敢再往前走半步,因为那斧子会砍人。

“大当家的,你先把斧子放下。”安邑县长朱一民进来了,只是年龄老大,走路无力,“大家怀疑你们和他二人是一伙的。”

“你们搜!看他们在不在我这里!”有人讲理,杨常山的斧子就举得不高,但还是捏在手里,“我只是认识关怀珠和周百娃。我们是外地人。他两个是本地人。他两个到底干了啥,我们不知道。他,”杨常山指着雷明高,“他前天叫我们捐了一千大洋的款,今天早上又来了。这绝对是讹钱,不是捐款。讹诈不成,就来栽赃陷害!”

“他两个不是你红枪会的?”

“蒋委员长还是青红帮的呢!”杨常山厉害。

“————”朱一民被噎住了。

“少狡辩!不交人就抓-——”雷明高赶快躲到朱一民的身后,原来,一片大木头后面举起了五个火枪,枪口正瞄着他。

“不要胡说!”朱一民也看见了木头垛后面的火枪,但是更看见了越来越多的大黄狗。只要主人喊一声,自己就被狗当骨头啃了。“我只是担心你们和关怀珠、周百娃搅到一起。大家走!”说完,朱一民就往外走。雷明高看了看要随时扑上来的大黄狗,也叫自己的手下撤。

“没事了!干咱的活!”说完,杨常山又砍开了木头,徒弟们也干开了。但是,外面大喊着,要抓周百娃关怀珠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清晰。西北风越刮越大,芦苇花越飘越多。杨常山砍了一会儿木头就不砍了,放下斧子准备出去。

“老江湖!”王云五满面红光走进来。

“大哥!”张慈来也进来了,背上竟然扛着一杆钢枪。

“————”杨常山还没有站起来,刘常德就进来了。

“老江湖!”王云五却没完,指着两人的胸脯,“走,回屋里讲!”

四个人快速往屋里走,两个快两个慢。王云五两眼发光精神亢奋地坐下,“可以!可以!可以!了不得!”

“慈来,这?”

王云五弯下腰,得意地说开了红枪会的黑话,“关门了!”

“啊!你!”两个老江湖都站了起来。

张慈来把背上的枪往前面一放,“盒子炮四十八把!大枪二十杆!掷弹筒也就是迫击炮,十二尊!子弹、炮弹能管够!”

“安的亲娘哎!”刘常德拍了一下大腿。

“俺的亲娘!这怀珠、百娃,真行!”杨常山掏出旱烟袋,却没有装上旱烟,就在那里干抽开了。

“慈来,你给他说怎么回事了?!”刘常德反应过来了。

“嘿嘿-——”大家都笑开了。张慈来若不说,王云五怎么能知道。

“高兴就行了!”王云五严肃起来,“你两个得把徒弟分一下,每天叫他们上去一部分,就在我那里练枪。日本人快来了,得提前动手操练。”

“云五,你真是好人!”杨常山这才把烟丝装进旱烟袋,但却没有抽,“你明知阎锡山通缉他两个,还把人都藏在你那里!”

“云五,你可知道,俺可是红枪会的!”刘常德犯心事了。

“我们彭老总、**旅长,也都是红枪会的,还是山字辈的呢!”

“这,我听慈来说过了。可眼下阎锡山正在通缉我们的人!”

“那我还是从阎锡山的大牢里刚出来的呢!”王云五笑了笑,“我坐牢六年,要不是国共合作,我还出不来呢!”这一下,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喝酒!中午喝酒!”刘常德是彻底高兴了。

“酒是得喝。还有,”杨常山抽开了旱烟,“云五,你想过没有,日本人来了,这盐池会不会被霸占?要是被霸占了中国人就吃不上盐。”

“————”几个人都被问住了。

“日本人来,当然有目的,但是,这盐池管半个中国人吃盐。日本人一霸占,中国人就吃不上盐了。所以,咱们提前下手,先囤上几千斤。到时候,他日本人要是不霸占,咱们就三五年不买盐了。”杨常山说得大家马上就吵开了。

问题太突然了,日本人怎么能霸占盐池呢?那么,日本人不霸占盐池的道理呢?不管怎么说,有准备比没准备好。日本人已经到临汾了,最迟不会超过半年,日本人就绝对要侵略到运城。现在是赶快动手做准备。

人在大事来临之前,都要考虑进退,有钱的有权的更是如此。朱一民早就给自己安排好进退,那就是推荐雷明高当安邑县长,自己赶快回老家,逃命要紧。日本人马上就要到河东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可是,推荐公文都上去两个月了,一直不见批复,这就不好了。正在心里犯嘀咕时,阎锡山突然来了通缉令,要抓周百娃和关怀珠,太要命了。关怀珠好说,周百娃难缠,不但有一身绝世好功夫,手下还有三十几个徒弟。尤其难办的是,这两人据说与杨常山刘常德是一伙的。这杨、刘二人极难对付,手下有四百多人,名义上是木匠和铁匠,打着红枪会旗号,其实都是一帮亡命之徒,随时会翻脸杀人。和杨刘二人说了几句,朱一民就坐上驴车,一路心事往安邑回,越走心事越多,都到了县衙,也不知道下车。

“县长,到了。”赶车的下属说了声。

“一会儿,你叫雷明高来一下。”朱一民计划下车。

“县长,你得留神。雷明高这几天打着募捐的旗号,搞到手的钱都拿回他家了。”

“不要乱说。”朱一民滑下毛驴车,左右看了一下,盯着赶毛驴车的下属,“你以后还要伺候人家。”

“你要是告老还乡了,我就不干了。伺候汉奸,祖先都丢人。”年轻人有个性。

“————”老县长盯着小伙计看了一眼,接着就长叹一口气,“这个月,给你发双饷。”说完,朱一民心事重重回到县衙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坐到办公室,继续想心事。

老年人不能有心事,否则,身体受不了。朱一民啥都没整理出头绪,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门外一阵剧烈的响动把他惊醒了。“天都黑了,啥人这么大动静?”朱一民才嘟囔了一句,就后脊背发起凉来,周百娃来了。

“朱县长,你好好睡觉。送给你一个人!”周百娃一推,一个被捆得不会动的人就倒了进来,还咣地一声。“这是雷明高派到临汾联系日本人的手下,雷明高回来了,人家都和日本人说好了。你这公安局里上下千把号人,枪不少,我拿了一部分,准备打日本人。雷明高到时候有日本人发枪。弟兄们,扯呼!”一声刺耳的口哨,周百娃和手下就不见了。

“————”朱一民更害怕了,都不知道该坐还是该站。

“老县长,你给我解开。”

“啊!”朱一民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不会动的人。“哎呀!你!”朱一民赶快给这个人解绑。

“老县长,没有找见周百娃和关怀珠。”雷明高正大大咧咧地进来了,“三丑?”

“我在半路被周百娃拿了!”

“你!哎!太不济事了!怎么能碰见百娃?你不认识路?”

三丑使劲地扭动身体,估计是被周百娃捆得太很了,“我跑不过他!”

“这!老县长,我得找张秉政。”雷明高身躯高大,“得收拾周百娃!这一伙人,太猖狂了!再不收拾,就没有王法了!”

这时,三丑把灯点着了,房子里明亮了起来。

“高!”这是朱一民对雷明高的昵称,“刚才,周百娃来了。估计,公安局的枪弹,都被他拿走了。你和张秉政能说啥?”

三丑端上了茶,雷明高咕咚就是一口。“他也投了日本人,大家已经是同伙了,利害一家!现在就得动手了!日本人来了,还不说咱们窝囊?”

“那你找找看。”

“行!”雷明高大踏步出去,又到外面招呼了七十几个手下,骑上洋车就向运城飞奔而去。安邑到运城只有三十里,还一路平地,雷明高转眼就到了,也不下洋车,就站在城门口喊开了:“城上的兄弟!安邑公安局局长,有事求盐警副队长张秉政!”意思是开门。

“对不起!我家队长说了!非常时期,不管何人,夜间一律不许进城!”月光下,上面的小盐警说得又清楚又有力。

“通缉犯周百娃抢了安邑军火!”

“我家队长说了,非常时期,不管何人,夜间一律不许进城!”这次是命令,还给张秉政升了官,不是副队长,是队长。

“**!”雷明高心里骂开了,“日本人来了,我非把你收拾了不可!”但是,绝对不敢出声。他的公安局,枪弹被周百娃抢了不说,即使不抢,也不是盐警的对手。公安局是步枪,盐警可是一个班一挺机枪!正队长梁富成一千人,副队长张秉政也是一千人。他现在全部才四百多人。

看城下雷明高走了,张秉政啥反应都没有,就坐在那里听手下汇报。当听到周百娃抢了县公安局的家伙,就动了一下手,“你说,往下说。”

“回来的人说,周百娃配合关怀珠,偷了阎司令四十把盒子炮,二十杆大枪,十三个掷弹筒!子弹炸弹炮弹尤其多-———”

“啥是掷弹筒?”张秉政认真起来。

“据说,就是小型迫击炮。现在,王云五正在上月村和周百娃、关怀珠训练。王云五训练迫击炮,周百娃、关怀珠练枪。朱一民丢了军火,也不汇报。雷明高私下里招收了好几百人,加他以前的四百人,就千号人了,和咱们不相上下。他给日本人说,他有一千人。梁富成到现在也不给日本人表态,人家日本人也不恨他。吉县回来的人说,梁富成刚去过吉县,估计是和阎锡山说好了-——”

“报告!梁队回来了!”

“先说到这里!”张秉政赶快起身,到下面迎接梁富成。

“你怎么半夜才回来?”张秉政人未到声音先到。

“有事!”梁富成回了一句,就朝里面走,也不看张秉政。

“雷明高早上想收拾江湖客,却被人家的狗给收拾了。天黑,又被人家抢了一把。”张秉政很高兴。

“下等人!”梁富成没有表情,“朱一民给我说,明天组织全县抗日动员大会,各区村都派人参加,想叫咱们管饭。”

“不管!兵荒马乱,钱花一个就少一个-———”张秉政还没有说完,两人就到了“会仙楼”下,老鸨已经迎过来了。

“会仙楼”是运城有名的妓院,梁富成、张秉政常年在此有包房。盐池啥概念?整个盐池都归他两个管!“会仙楼”灯火通明管弦四起,犹如传说中的天堂一样。

就在梁富成张秉政走进妓院门口,老鸨们吆喝着迎接他两个时,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不一会儿,城墙上站岗的哨兵就被人扔下城墙。“咚”地一声,就像面袋掉到了地上。

“看清了吗?”

“看清了!两个混蛋都进了妓院!”

“快!”两个人说完就是一声口哨,然后就四野无声,大地一片漆黑。江湖客开始朝盐警下手了。

正月初三是阴历的上弦,月亮上来得早,月光下,西北风有一阵没一阵。但是,盐池就不一样了。西北风狂吹,吹得木匠和铁匠们的木栅门响声不断。这些临时搭建的木栅门非常粗糙,但却非常牢固。大风吹起的芦苇枝条和芦花,很快就在上面铺满了,犹如细致的匠人一般,把木栅门糊得严严实实。

“吱儿!”一声口哨。

“吱!”木栅门开了,“满仓!”

“是!”

“快进来!”

“开门了?”(顺利吗?)

“门好的!”(顺手!)

在只有江湖客能听懂的对话中,十几个人背着小箱子快速进门。门帘一开,大家放下箱子,七嘴八舌地说着,就打开了小箱子。

“哎呀!这帮汉奸,子弹就是多!”

“金子一样!”江湖客们惊讶开了。灯光下,箱子里的子弹闪光。欢呼中,红枪会的两个大当家,和兄弟们把箱子合上。

“我雪(说)!”刘常德坐下,“公安局给枪,盐警给子弹。那,咱们就齐活了!”

“那是!”一个声音回答道,“咱们就可以打一本人了!”

“嘿嘿-——”山东人说日本人是一本人。

“你看!”刘常德瞪开了眼,“不打一本人,费这么大劲,干细(什)么?”

“那是!那是!”

“两个大当家的!”周百娃没有高兴,但是乌黑精廋的脸庞放开了光,“咱们差不多一人一把家伙了!这几天,人家王云五够朋友,叫咱们在人家那里练枪。以后,咱们就在他那里练枪。我看了一下,他们的枪法,还不如慈来哥的,迫击炮就不用说了,他没有。咱们这么多子弹,要不要给上他几箱?”这一下,大家一起看开了两个大当家。

“他不是正规军吗?怎么,还看上了咱们这行当!”刘常德分明不想给。

“不要给!”杨常山肯定了,“给东西,不是交朋友,是下三滥。明天,你们几个不要出来,就在上月村带上弟兄们练枪练炮。这个雷明高吃了亏,梁富成吃了暗亏,他们会去上月村找你们。你两个有通缉令在身,就不要露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那个张秉政,更不是好东西。咱们杆子(人数)不大,还没到和他们撕破脸的时候。明天一半人在上月村,其他的人买盐。前天和王云五说了,得囤积盐,他没有动。咱们得动了。我越想越不对劲,日本人来了,第一步必是霸占盐池,然后才是打中条山上的李家钰、第三军和秦军。弟兄们提前下手,咱们免得到时候被动。”

“行!”

这时,外面的西北风更大了。江湖客们谁也不怕,扛起子弹箱,往三轮车上一放,就迎着西北风往上月村开拔。在西北风的吹拂下,南北七十里东西三十里的盐池滩里,比人都高的芦苇,海洋一样摇曳宣泄。在盐池里起硝的工人,三百人一排,挥舞着二尺多长的铁锹,有节奏地起硝。月亮已经上来了,月光下,西北风狂呼,芦苇花四飞,盐池滩里起硝的声音,都被大风的声音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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