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几分钟前，西侧街附近的张志刚伏在一具百姓的尸体后，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地用机枪紧贴地面打着点射。心里焦躁的他眼下只希望能让日军的进攻放慢节奏或者火力稍微稀疏一点，这样他和另外三名士兵就能趁机会躲进西街口。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他伸手摸向左侧的地面取弹梭时，发现四个子弹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稍一思忖，他停止了射击对身边的副手道：“你传话给周四他俩，停止射击准备好手榴弹，一会鬼子要是靠近，看我的手势一起投弹，然后用最快的动作退到左边的街角处，小心一下我们在那里布下的诡雷。”

张志刚的机枪一哑，对面紧伏在地面上的日军好像迟疑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向着对面加快了射击的频率，准备着马上发起的冲锋。半分钟后，只听“呼噜噜”地一阵子乱响，众多的日军士兵站起了身子嗷嗷地向这边冲了过来！刚才他们非常明白：对面火力尽管稀薄，但那挺威风八面、长射短击把个狭窄的通路封锁得风雨不透的轻机枪，对他们的威胁实在太大，那很低的弹道甚至把两名想欠起身子发射掷弹筒的战友都给打死！

现在突然没了声息，那么，这个敌人的射手是被击毙了还是打光了子弹先不用去考虑，要考虑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们迅猛的冲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于是，趁胜追击的势头代替了刚才的搜索前进，阵前怒吼的冲锋代替了影响进度的射击，这时候的日兵心里很清楚：他们迫切要做的不仅是彻底肃清这伙敌人，更要迅速进攻东面敌人的阻击阵地，同时分出力量冲到小学校院，去解除那个全大队官兵人人都焦虑重重的最大危急......

60多米的距离仅在瞬间就被拉短了一半。在火光的映射下，张志刚甚至能看见日军士兵们狰狞的面孔上那凶狠的眼神，于是他不再等待，举了下左手用牙拽燃手榴弹的引线稍稍停了片刻，张口大喊和挥手投弹同一动作，使劲把手榴弹扔了出去！

战场上卧姿投弹的最远距离很少有人能超过30米。这时手榴弹在空中运行的过程中，日军并没停止运动而是迎面奔来，所以三枚手榴弹在不到两、三秒钟正好迎上了日兵并在空中爆炸！乘此机会张志刚一把拎起机枪吼了一声：“走！”就跟着俩士兵拽着那名左肩膀被子弹贯穿的伤员跑向了左侧。

凌空爆炸的手榴弹杀伤力大，但多会把最前面的的日兵炸死，大量的弹片和气浪，只能够把后面的众多人给炸伤。这时的日军士兵们仅被炸死了五、六人，但伤者却达到了十好几个，他们多半为脸部炸伤，或眼瞎一两只或嘴裂一二条甚至耳朵被掀走大半片，脸颧上坑坑洼洼污血流淌的只能算轻伤！

张志刚四人奔命似地躲进街角并没停步，而是向回又撤了大约七十多米。街口处有他们原先布置的几道诡雷，他们准备要在日军趟响之前，利用手头不多的子弹再顶一会。刚才那三枚手榴弹起得作用不小，一直到他们趴在70多米处的地上架上机枪大喘气时，拐弯处一直惨叫不绝的声音才让高亢的怒吼所代替，随着吼叫，大群的日兵又冲了出来！毫不迟疑，张志刚的一个点射立即就打了过去，但是对面的日兵们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这边的轻机枪射击连续地喷射着弹幕，那边的大群日军官兵们却迎着子弹吼吼地边鬼叫边豁着命奔来！他们一边冲一边打枪，其中两名粗壮结实的日兵紧紧端着两挺歪把子轻机枪，更是首当其冲地伴随着自己大嗓门的怒吼一路扫射过来！

面对着一大群悍不畏死冲锋陷阵的敌人，还有后面不断拐过来的似乎源源不断跟进的日兵，张志刚和另外三名士兵沉重压抑的心态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敌人冲进了这条大街，就会直接威胁着阻击阵地，一旦他们踩着自己的尸体冲了过去，再和街东侧拼命攻击的日军前后夹击，不仅仅是打阻击的弟兄们会被前后包围夹击，如果再让他们冲到学校，那么，整个营炸毁日军炮弹的行动也必将功亏一篑！

就在四人处于一种接受了命令却又觉得无法完成的无奈心态下拼命射击时，日军在街口处冲出了20多米后又再次趟响了诡雷！张志刚带人在战斗前布设的诡雷并不复杂，只是用了18枚手榴弹呈“之”字型布置了三组。每组炸弹的引线用一根细线相连离地面20公分，在众多人奔跑冲锋时，前面的人趟线拽燃了引信手榴弹四秒钟爆炸后，挨炸的是四周14米直径内的目标。在西街口敌众我寡阻击日军的紧要关头，在这三组18枚手榴弹陆续炸响的同时，张志刚四人趁着日军东倒西歪之机，又打出了最后的几粒子弹！

听到轻机枪撞针最后“哒”的一声击空，张志刚对左右士兵道：“用手榴弹和刺刀拼吧，我们已经尽了力......”

在刚才和日军对射时，均负了不同程度枪伤的三士兵默默不语，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滴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沮丧和绝望的神态，几个人和张志刚一样，都只剩下了两枚手榴弹。他们趴在地上把手榴弹的后盖拧下拉出了引线环，心里面涌出了一股子与日兵同归于尽的悲壮和几许哀伤的感触……

就在日军部队被陆续趟响的手榴弹炸散的冲锋队形，仍在混乱中还没来得及再次整顿有所下一步动作之际，突然从这条街左侧的暗处冲过来数条人影，同时一挺轻机枪和一支冲锋枪的密集子弹倾泻了出去，并且两旁还有四人用步枪边冲边打！这6人冲过了张志刚三人的身边也不停留，仍是奔跑射击又冲出了20多米，然后机枪手、冲锋枪手单腿跪地打出长点射，四个步枪手用手榴弹奋力向前投去！张志刚等四人见救兵在危难关头及时杀出，不由地精神大振，立时站起身跟着冲上去，把手里的最后两枚手榴弹甩向了日军的人群当中……

这伙70多人组成的日军部队战斗力原本不差，翻出墙之后被黄瑛等人袭击了一下并未伤筋动骨，但是趟响了6枚手榴弹造成了十多人的伤亡，这就让他们在心里蒙上了阴影。不久后又被早已蓄势埋伏的张志刚六人用机枪和步枪，在狭窄的街筒子里猛烈射击和手榴弹近距离的凌空爆炸，其结果就让这支迂回出来的日军部队有三分之一的兵员因为死伤而脱离了部队！

到了东西街巷的拐弯处，他们满以为用一个凶猛的冲锋，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扫清残敌解决这里的战斗，却没料到敌人提前布置的18枚手榴弹，又接二连三地在队伍的中间连续爆炸。不仅如此，更让他们雪上加霜的是，部队不慎趟响的手榴弹爆炸还没停止，突然而至的密集子弹又劈头盖脑地打来！遭到了这样一连串的猝然打击，在短时间内一直没缓过气儿的日军这时候混乱不堪，在脚下和身边皆为马路、围墙的恶劣环境下，众日军官兵们在潜意识之中只好向后面躲避。于是，蒙受着对面突然增强了的猛烈攻击，还剩下一半的30多日兵，也说不清楚是谁先带的头，只见他们迅速却又是自然而然地退回到了街边的死角处......

刚刚到来的六人正是五班长卢俊祥等士兵。两伙人会合后他们一边向街角处射击，一边护着张志刚等人后退了一百多米，然后又趴在地上做了警戒事宜。在给几个伤员包扎伤口的过程中，两个班长简单地交换了情况，张志刚知道了阻击阵地上的部队死伤惨重艰难无比，但彭克人仍然派出了援兵在最危急的关头为他们解了围，心里不禁恻然，同时也在心里对副连长和卢俊祥等人充满了感激。他向五班长要了两个机枪弹梭，带着还能坚持战斗的三个士兵爬到了街的右侧，准备着和左侧的一挺轻机枪、一支冲锋枪形成交叉火力坚持到最后。这个时候，他很清晰地听到身后的阻击阵地处，那不绝于耳的炮轰声和混响成一片的急促而密集的对射声！这种极少呈现的白热化程度让他非常清楚：看起来不仅仅是自己这边，连里的阻击阵地以及城内的所有战场，甚至包括实力雄厚人数众多、但一开始就处于被动挨打的日军也都一样，都在竭尽全力地苦苦相逼和苦苦相撑着——看起来，这就是鱼死网破欲见分晓的前兆了......

刚才彭克仁派人到房顶，想看看上房投弹的士兵是不是还有活着的，却没想到派出的士兵报告说房顶上正有日兵正向这边运动！心里咯噔一下，彭克仁急忙下令：“再派出两人上去，一定要截住他们！”然后向街对面发信号让其也派出四人上房。

想不到日军竟能东施效颦，也上了房顶悄悄偷袭展开了立体作战，彭克仁的心里更加沉重了起来——日军的炮轰依旧不停止，大批冲锋的士兵也如巨浪般迅速而汹涌地逼近！可是自己这边活着的官兵们，刚才只有在街两侧寥寥可数的不到30人。又派走了6人支援西街的四班长，眼下不得已再上房8人，重机枪被炸坏，轻机枪只有两挺外加子弹并不富裕的三支冲锋枪和一些步枪，街口阻击的所有兵力仅剩下了十几人！眼下，疲惫不堪、遍体伤痕的这十几人，能不能拦住这次顶着炮弹往前冲的凶恶鬼子？恐怕是谁也没有信心。能活着再退回这街角处喘上一口气，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想到这里的彭克仁暗自在内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给手里的轻机枪换了个满梭顶上了膛对身边的众人道：“再有几秒鬼子就要趟响阵地前的诡雷区了，一旦爆炸，自动武器和我一起闪出，其余弟兄用手榴弹炸，用交替投掷的方式，直到打得一个人不剩为止，准备……”

街面上的日军在鹤见孝夫的亲自指挥下，准备了上百的生力军沿两侧向前迅速逼近。他们借着一团团炸开的火光，看着在身后炮中队急速射的轰击下那街口守军的阵地被弹片和气浪炸碎，甚至还依稀可辨那些被轰起的石块、腾空的枪支，守军士兵们的残肢碎肉向四下飞溅！于是，刚才短时间内三次冲锋被阻、部队伤亡惨重的怨气这时才得到了发泄！也就在跑动的日军距离街口仅剩60米、同时身后的迫击炮嘎然停止了轰炸的瞬间，在右侧日军队伍前段的鹤见孝夫一步跨出了队列，他高举起指挥刀大吼了一声：“出击杀敌！”只见两侧的日兵“嗷”地一声大叫，呼隆隆如同绝提的潮水般，越过他们的大队长呼啸而去！

从60米到50米的一点点距离只是眨下眼睛的瞬间，更加上原来被打倒的日军官兵横七竖八躺满的尸体，都在一百多米的身后处，所以脚下几十米的前一小段，也就少了许多磕磕绊绊的障碍。就在日军加速度冲锋的三、四秒后，守军提前布置的诡雷让先头的日兵们趟响了！听到这一连串的爆炸，街口两侧的中国士兵立刻闪出，除了两挺轻机枪和三支冲锋枪横扫狂射，又涌出十个人举着手榴弹奋力扔了出去！一时间，枪弹横扫手榴弹飞炸，挺身而出的十几个中国军人皆抱着必死之心，不顾一切地竭尽着所能。尽管起初的突然打击只能在短时内把日军的攻击势头遏制住，但也同样让他们满肚子的仇恨和恶气得到了发泄，从而达到了“杀得性起”的程度！借着声势，房顶上的8个士兵也不再被动地和日军对射，而是奋身跃起向前面投弹，尽管他们被日兵准确的射击纷纷击中摔倒，但他们投出的手榴弹却在爆炸中炸死炸伤好几个敌人。于是，房顶上和街面上总共22名国军官兵，抱着没打算再活下去的决死之心，拖着疲惫或伤痕累累的身躯，并排组成了一道稀疏的人墙，这道人墙虽然稀稀拉拉毫无雄浑之感，然而其气势以及用这种气势迸发出来的强悍战斗力，却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铜墙铁壁......

就在众官兵们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向街口冲出去扫射投弹的片刻后，彭克仁忽然听到身边又有一挺轻机枪在猛烈的爆响，与此同时，前面的手榴弹火团迅速增多迅速扩大！机枪并没停止射击，他扭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是自己的连长岑允峰抱着轻机枪和他并肩而立......

岑允峰在学校操场上奉刘玉田之命，带着9人和两挺轻机枪贴着道边一路跑来时便焦虑万分。十字路口处的阻击阵地打响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但经历了汽车大院以及小学校两处战场的他，很轻易地预判到那阻击阵地处的战斗该是如何的残酷？全连的绝大多数兵力都放在了阻击阵地上，尽管他对自己的副手——这个平时少语但战时善于用脑子的彭克仁充满信心，但从枪炮声的猛烈程度上便显而易见，那里超过任何一处战场的激烈程度一直揪着他的心！刚才，岑允峰带人冲到了主街上，便看到了阻击阵地的街口处被日军炮弹炸得火光片片、砖石腾起、尘泥四溅。内心深处的绞痛顿时让他的眼睛通红，同时阵地上又没看见自己弟兄奋起抵抗的身影更使他暗自惊心！日军炮轰停止的瞬间，在北街上奔跑中的岑允峰看见了日军的大队迅速向十字路口冲击时，一种不祥之兆和悲愤的思绪立即涌上了他的大脑。就在他沉声命令所有人顶着日军的冲锋扑上去堵口子的时刻，突然听见街口的稍里一点有众多的手榴弹连续爆炸，同时，也看见街口的两侧迅速地闪出了十几条人影仍在奋勇作战！

“冲上去杀！”岑允峰大吼一声带头扑了过去。

援兵的及时赶到，让阻击阵地陡然间增加了将近一倍的力量！于是，房上和房下，原来的和刚到的这全部一连的30多人，借着刚才突然打击的余威一鼓作气越战越猛。更多的手榴弹爆炸和更多的枪支射击，在一时间编织成一道烈火和钢铁的屏幕，竟然在短时间内遏制住了日军孤注一掷的全力冲锋！但是，日军的先头部队尽管死伤惨重横尸成堆，里面的官兵们依然不顾一切地前仆后继！他们吃亏的只是街道狭窄不能展开兵力，现在眼瞅着即将突破瓶颈，又哪里肯松劲而功亏一篑？一旦冲破阻截，人多势众的他们会凭借着自己优良的战术素质，强大的武器火力组成更凶猛的打击浪潮，到了那个时候，阻击阵地上的这30多人必将会被这股浪潮彻底地湮灭！此时此刻，街口前的岑允峰、彭克仁清楚这一点，而街筒子里面的鹤见孝夫更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声嘶力竭地不断叫喊催动着部队向前冲锋和射击。这时候的战场形势是：一连的官兵们人少势单后继无力，而红了眼睛的日军却是半步不退余力不绝......

就在阵前的两军如同两只气喘嘘嘘的公牛死死抵住、全凭着一股体力和意志苦苦支撑之际，突然间一声巨响从北边传出，那声音先是闷闷的一下，然后轰隆隆如同地动山摇声达十几里，一团巨大的火柱腾空而起，然后在火柱四周数百平方米的范围内，更多的炸响绵绵不绝、火团蔓延迸开……

突如其来的这声巨响震撼在鹤见孝夫的耳边，竟然让他一下子惊呆了！自他冲进了大街、亲自指挥部队突击敌人阻截的这几分钟里，他一直不敢想、一直担心害怕的就是这个声音。然而，这要了他军人的荣誉甚至能要了他性命的这一声还是响了起来！只是在一瞬间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的他、包括他的整个部队，刚才那股子凶猛顽强的战斗意志随着这声巨响，就如同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被突然捅破，满肚子的杀气和红着眼睛的斗志已经在刹那间彻底消失，神经稍微脆一点的官兵们，当时便两腿发软，差一点就坐倒在地……

岑允峰、彭克仁等30多人，都抱定了这次的反击不最后倒下决不后退的意念来做最后的一击，这久盼的巨响，就如同置身于黑暗的海面航行中，在与狂风巨浪做着整夜的苦苦挣扎、突然在头顶上射出了一缕阳光般让他们欢欣和振奋！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发出了欢呼，只是这个欢呼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冲锋陷阵的怒吼，从始至终并没有任何的停顿，他们仍在并排射击、投弹，以一种凛然威猛和无可匹敌的气势大步向十几倍于己的敌人逼近！

终于，被巨响所震撼得不知所措、战志全无的日军官兵们，在中国军人毫无间隙的火力杀伤以及反守为攻的打击下，战斗意志一下子如同雪崩般地垮了下来！在没有任何人的命令下——暂时也不会有人下任何命令的状态下他们迅速地后退，同两分钟之前相比，数百人的日军冲上来的时候如滚滚巨浪那般气势汹涌，退却的时候却犹如被汤浇蚁穴般狼狈不堪......

就在岑允峰上前一步，把最后的几粒子弹送进了近百米远的日军退兵后，彭克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然后大声喊道：“所有人立即退到左侧墙角救治伤员检查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