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当时的台儿庄战役已经到了关键性的第二阶段，日本军方高层不断严令督促西线的土肥原师团、东线的坂垣师团向中间的矶谷师团靠拢，同时责令南线的日军迅速打破中国军队的层层拦截向北突破。而中国军队的应对措施则是四面阻击、八面堵截以迟滞日军向鲁南和苏北方向靠拢。

这一期间，聚集在五战区统辖内的川军、桂军、滇军、东北军、西北军以及**军，都各分布在台儿庄外围的四处，与逐渐逼近的日军展开激战。在台儿庄刚刚打响时，汤恩伯的第20军团便在台、枣支线一带四处游击，寻机歼敌，其中52军25师的73旅（旅长戴安澜）在台儿庄的东北一带也数次袭扰过峄县、新兴庄和兰陵镇等地。虽然汤恩伯本人惯于保存实力畏惧日军，但大多数的中、下级军官还是能积极主动地带领部队去杀敌人的。

鉴于上述，当时台儿庄外围的东、西、北已处于犬牙交错，到处打响的复杂状态。所以，不仅日军在台儿庄战场急需的军火、粮食等时常不能及时到达，就是被严令催促赶赴前线参加战斗的部队兵员，也总是不能顺利地集结到位。

在日军的占领区藤县、枣庄一带，日军中队规模的兵力打此出发，却在沿途不断受到袭扰，即便千辛万苦地到了目的地，也是遍体鳞伤而致使战斗力下降。大队规模的上千兵力在集结和统一开拔的过程中不仅费时，又难以保密，所以近些天来，日军方面无论是向台儿庄送粮还是增兵，中国守军总能及时地得到情报并能做出相应地对策。

昨天一整日，藤原只派出了少量的部队在台儿庄的几个位置发动了多次试探性的进攻，他的目的一是为了迷惑守军，给对方造成日军的攻击力量不足，炮击火力很弱的误解。以此或许能让中国守军在某个环节上出现点麻痹松懈，以便明天清晨在聚齐强大力量的攻击下一举奏功，二是他要用不间断的佯攻来骚扰守军，让他们从精神到肉体一直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

所有的步骤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其中包括对还在路上的鹤见大队兵力的安排、随行的三万五千发各种规格炮弹的分配和补充等细节。藤原村正特别看重这一大批炮弹，甚至在心底里将之视为能否一举攻占台儿庄的根本性保证。前几天大战正酣时，高桥旅团在连续进攻之前，每一次的炮火准备足足打出了七、八千枚炮弹，让中国守军在阵地上死伤枕籍，战斗力锐减，炮轰的效果实在是显著。但是，藤原旅团冲上来扮演了进攻的主角后，师团炮兵联队的全部家当，仅剩了不足一万枚的储备量，这样的现实，怎么能让藤原村正心态平和地接受？

30多年前，以一个步兵小队长的身份参加过日俄战争的藤原村正，亲眼目睹了日军用16英寸（40.**公分）的攻城炮，摧枯拉朽般地摧毁了俄军钢筋混凝土的巨大炮台和碉堡工事，也看到了日军用28公分口径的海岸防卫炮，在旅顺203高地俯射炸沉一艘艘俄军巨舰的震撼情景！由那时候起他就坚信：在现代战争下，皇军提倡的“刺刀是军人的灵魂”，仅是指勇往直前的精神来讲倒也恰当，但是，如果加上“大炮是军人的胆魄和拳头”，应该是更为贴切。军人在征战的途中，无论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甚或铜墙铁壁，只要手里有了大炮，就等于有了无往而不胜的开山利斧，部队就觉得心里踏实，反之，心里就没底！

本着这个长期信奉的观念，到了台儿庄战场后，藤原在不断督促自己的部队陆续集中外，更屡屡向师团部求助军火和粮秣，其中炮弹更是重中之重！

日军所有的师团都是战略级军事单位，在占领国家或占领区有就地征粮，征兵，组建新政权以至对控制区行使行政管理的权限。第十师团一路南下，进入山东后在黄河以北甚至济南一带都没有太大的军事行动，因而军需耗损较小。但没多久，在泰安、兖州、藤县和峄县等地，中国军队的抵抗越来越顽强，第十师团无论是兵员还是军需的消耗也是越来越大。

矶谷廉介因为轻敌而狂妄，因为狂妄而不理智。他并不考虑自己的孤军冒进和军需不足，也是在一边打仗一边向上告急救助。在峄县城被刘玉田营毁掉的3.5万枚炮弹，也是第十师团部在几天的时间里才给藤原旅团筹备到的。藤原村正本打算在明天早晨发动进攻时，先让本旅团的炮兵联队用上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在步兵进攻前，先把一万多枚炮弹一口气打出去，把台儿庄炸成一片火海，然后投入手头所掌握的全部五千多人，以波次攻击的战术在十几辆战车的掩护下迅速进攻，力争一鼓作气占领台儿庄！

一切都在精密的计算和严密的计划中，但是，从藤原旅团长到下面的每一个参谋们谁都没想到，大战前夕，很可能决定这次战役胜负的一个重要环节，就在最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根据上述的种种原因，藤原村正那抑制不住的愤怒和狂躁，倒是不难让人理解。一联队三大队的鹤见少佐在事后，也应该感到非常的幸运而庆贺一番，因为假使他当时在场，这个在狂怒中的旅团长肯定会活活地劈了他……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藤原努力地让自己的心态平静一些，最后叫来了参谋长简单地交流了几句然后说道：“给刚才参加会议的所有人传达命令：旅团取消明天七时向台儿庄进攻的行动，各部原地待命。”

藤原村正心中忐忑不安地向暂住枣庄的师团司令部做了详细的汇报后，又挨了矶谷廉介的严厉训斥和责骂。足足过了几分钟，电话那头的矶谷中将也觉得近日来有诸多的不顺和失误，如若全部归咎于属下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便缓和了语气最终同意了藤原暂停进攻的决定。

进攻一个小小的台儿庄还不到十天，前面已经有了两次暂停进攻的的事情，一次是因为后方被袭，另一次也是炮弹未到位。战场上未可知的事情千变万化，在台儿庄战役即将面临着最后胜负的关键时刻，矶谷廉介也不能不比较客观地讲究一点实际了。

藤原村正先是挨骂，而后又得到了师团长的理解和同意，又答应尽快再筹集一批炮弹运往前线后，便长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手表，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正待他思忖着师团长答应再送来炮弹的“尽快”，大概能快到哪一天的时候，值班参谋又送来了第一联队长的请示电报。

从电文中得知，三大队鹤见孝夫正率其部队紧追“偷袭峄县毁我军火”的支那溃军，同时，为确保能彻底全歼“规模近万”的敌人，鹤见少佐恳请上司予以协助......

看着看着，藤原村正心底里的愤怒又喷涌而出——“规模近万”？那不是一个师的中国军队？哪会有此事？师团部、甚至自己的旅团部的情报人员早已掌握了台儿庄一线中国军队确切的兵力、各军各师的番号、分布的位置、武器装备、攻防作战的能力、甚至主要指挥官的背景、战术风格等所能知道的详尽资料，对于他们师级规模部队的部署分布更是了如指掌。几千上万人数的部队去偷袭皇军的后方，除非他们离开某段阵地时会隐身，否则旅团部的情报课会不知道？这一定是那个该死的鹤见少佐为了减轻罪责的夸大之词，巴嘎！

骂归骂，但属下的这种长途追杀、睚眦必报，不消灭敌人决不罢休的武士风格还是值得肯定的！倘若鹤见少佐任由这伙敌人在偷袭了皇军后逃之夭夭，自己却带着丢了军火和粮食的部队灰溜溜地到了这里，那岂不是顿时就严重地影响了整个旅团官兵们的士气？军火虽被毁了，但负有责任的帝国军人夤夜追击，于深浓的月夜下在几十里外的荒野彻底消灭了这伙……“近万”之众的支那军队，不是还可以在整个旅团起到振奋官兵军心士气的作用吗？

想到了这里，藤原村正又叫来了大佐参谋长，把第一联队长的电文递给他然后道：“鹤见少佐正率部追敌，这种戴罪立功的表现，旅团还是要给予一定的支持。请小岛君结合鹤见少佐描述的线路，在这几个要点上......”

藤原村正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后墙悬挂着的《台儿庄攻略战敌我态势分布图》前继续道：“命令驻扎在附近的一些部队，派出部分兵力控制一些要道，严防支那军队有可能从这几处逃窜。但要遵循一条原则：派出去的所有部队都负有进攻台儿庄的重大使命，绝对不能在这之前有所损伤。协助鹤见大队堵住敌人已经是尽心尽力了，在今夜的行动中，‘截’和‘击’必须严格分清，明确责任。同时电告一联队本次郎大佐，让他警告鹤见孝夫，如果这次在大半个旅团都协助他的条件下，还不能完成全歼支那军队的任务，就让他直接到枣庄的师团部去接受制裁吧！”

藤原村正交待完后，又看了看时间，发现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时三十分。

后半夜的时分寒凉如水，万籁俱寂。沿着大沙河西岸荒芜的草滩向西南艰难行走的一营，一个多小时后只走出了五华里左右。以前的几次摸到敌后袭扰作战，一营从来没有深入得这么远，那时，接近距离驻地几十里远的金陵寺，便已经是极限了！

两个多小时前他们从泥沟被迫向北再转西，眼下他们置身的位置，实际上正处在泥沟、榴园和金陵寺的三角地带。寒夜之下他们悄声潜行，暂时还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但置身部队中段的刘玉田却感到非常地焦灼和忧虑。在部队静静的行进中，在担架上被士兵们抬着走的他，渐渐地有一种让他揣揣不安的思绪笼罩在内心，老是感觉到有种潜在的危险正如一张巨大却看不见的网，在他们的头顶上张开并压迫！后面穷追不舍的日军虽然还没露头，可是一旦露了头，就意味着两股实力悬殊的对手将要拼个你死我活！问题是我们在这样的状态下和条件下，拿什么去和日军拼？

刘玉田不停地在脑海中思索、搜寻着怎样摆脱日军的方法，但都被他一一否定了。这里的地形是不及膝高的草滩，间或几丛半人高的小杂树灌木丛，并没有河东起伏的丘陵和沟包。另外，身后日军锲而不舍的追杀，那是含怨挟愤怒气冲天的！他们必定会小心仔细地进行搜索式运动，在这样的条件下，想骗过他们真是难上加难的…….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天亮后，假设全营仍没逃到金陵寺一线、包括金陵寺以南的5里范围外，那就根本不用怀疑——全营将遭到被日军追上和多路围攻的厄运！

“队伍停下，休息十分钟。让三个连的正副连长凑过来，前锋和后卫注意警戒。”想到这里的刘玉田下令道。

很快，三个连的正副连长聚到了身边，刘玉田悄声讲出了自己的担忧，末了他道：“我们这几百人除了伤员，其余弟兄也是疲惫不堪，再加上照顾伤员，部队拖拖拉拉，一路上行走过的痕迹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掩饰的。所以我决定：所有伤员跟着我向西运动，身上没伤腿脚利索的弟兄，跟着一连长迅速向南撤退，你们过了金陵寺，相对就能安全些了。”

听到刘玉田的这个决定，众人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都隐隐觉得营长的这个决定，有着牺牲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伤员，从而保全全营大多数官兵安全撤退的含义。在浓重夜色笼罩的视线下，蹲在对面的岑允峰两眼炯炯放光问了一句：“长官带着伤员向西撤，鬼子追了上去怎么办？路上再碰上其他的日军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刘玉田道：“借着夜色，我带着伤员能走便走，不能走时，尽量找个隐蔽的所在躲起来，一切我都会见机行事的。你们不必担心。”

“那是绝对不行的！”完全弄清楚了刘玉田是什么意思的岑允峰抬高了声音反对道：“属下不能同意长官的决定，我相信全营所有的弟兄都不会同意你的这个决定。”

“是的，我们都不同意。”岑允峰说完后，二、三连的几个军官们都表示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我同意刘长官的决定。”这时谁也没想到，在黑暗的一个角落里，彭克仁慢声慢语地发了话：“全营裹在一起，被鬼子追上并围歼的危险迫在眉睫，分散开也许还能有条生路。只是这条生路的前提，必须是我们这些带伤的人不能再给你们添累赘，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刘长官：”，说到这里彭克仁看向刘玉田的位置处说：“属下理解并支持您的决定，但属下有个小小的请求，望长官准许。”

刘玉田好像察觉出了一连副的想法，但仍是用一种赞许的语气说道：“你先说说看，合理的话我一定答应。”

“您跟着全营主力撤退，您是一营之长，没有您在场谁也直接指挥不了全营。如果长官信得过属下，便让我带着所有伤员向西转移可否？”彭克仁道。

月夜下，依稀可见刘玉田赞许的笑意随着彭克仁的话语越发浓厚起来。一连副说完后，刘玉田仍笑着说道：“你能理解我的想法并支持我的决定，让我很欣慰。但是你那‘小小的要求’嘛，嘿嘿，”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板沉声说道：“那也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既然是一营之长，说出的话就是命令，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伤员都跟着我，向西转移。”

说到这时刘玉田把手一摆，做出了不容置疑的架势看向岑允峰等人：“我们没时间再争论和布置了，我带着96名伤员立刻就向西运动，我们带上两挺轻机枪和三箱手榴弹，重机枪你们全部带走。一连长指挥营主力迅速南下，以躲为主，就是碰上了小股日军也不要轻易开火，你要记住：我们的弹药已经不够和鬼子打一场哪怕是再小不过的仗了，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刘玉田交待的余音尚在，部队暂停的后面一百多米处，突然响起了中正式步枪的射击声，几乎同时，捷克式轻机枪的急促点射也骤响了起来！听到这猝然爆响的枪声，刘玉田的脸色顿时变得刷白！他看看手表，时间显示着全营暂时的休息还不到七分钟，日军就顺着足迹围了上来，看来，刚才制定的计划是无法进行了！

“取消分散突围的方案，准备战斗。让伤员在队伍中间，我们边打边撤，立即行动！”刘玉田用一根棍子支撑着站起了身大声下令，他的话音刚落，听到枪响那边又传来数挺日军外把子轻机枪混在一起的射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