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尘埃落定（一）

九一八之后，华北重镇天津立即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居住于此的孙传芳不仅受到军统天津站的特殊“照顾”，日本军方要员也频频“光顾”他的宅邸。

日本人已在东北建立了“满洲国”，由前清废帝溥仪出任执政。日本人还计划在华北也能找出这样一个代理人给他们站台。本着敌人的敌人是自己人的原则，各北洋大*佬当然就成为最好的选择。土肥原贤二、冈村宁次先后到访，希望请孙传芳出山主持华北事务，承诺将提供幕后支持。对此，孙传芳一律予以拒绝。他说孙文有个三**义，我有个三爱主义：爱国、爱民、爱友，爱国爱民是军人的天职所在，这事我不能做。以此表明心迹。冈村等人苦劝不成。

有人问孙传芳，昔日曾经统领五省杀人无算，如今寓居津门无兵无权，难道就不怕有人寻仇？与其这样，还不如投在日本人帐下以自保。孙传芳回答：“就算死在同胞手下，也好于寄在日本人门下。”

孙传芳不堪其扰，在靳云鹏介绍下加入佛教。他与靳云鹏出巨资，将东南角的清修禅院进行升级改造为佛教居士林。靳云鹏为居士林林长，孙传芳为理事长。此后，居士林的香火极其旺盛，此间念佛清修的居士达两、三千人之多。孙传芳诵经不辍，起法名为“智园”，按时到此诵经礼佛。

十年以来，施剑翘没有一天忘记过要替父亲施从滨复仇。“痛亲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但是，作为一个裹足的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报仇呢？

父亲被杀之后，施剑翘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诚身上。施从滨是奉系将领，同一阵营的张宗昌对两兄妹非常同情。当时，张宗昌是山东督军，于是就让施中诚做了山东警备司令。后来，北伐期间孙传芳败入山东。施剑翘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希望堂兄施中诚趁机动手，在山东解决孙传芳。

施中诚不仅不帮她，反而劝其打消复仇的念头。兄妹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施剑翘当场与堂兄断绝关系。

施从滨三周年忌日上，施剑翘回家祭祀亲人，在父亲墓前放声大哭，闻者无不落泪。他的哭声感动了族人施靖公。施靖公是施中诚同学，在阎锡山手下负责情报工作。施靖公承诺要替施剑翘报父仇。施剑翘很感动，并以身相许。婚后，两人居住在太原。

婚后，两人育有两子。施靖公一路升迁，做到了旅长。但是，他对报仇之事绝口不提。施剑翘感受到了施靖公**裸的欺骗。施靖公当初遇到施剑翘，不能说就抱着欺骗的心理，可能也深受触动，一时冲动要保护这位年轻的姑娘。

但是，杀孙传芳这事实在是太难了。一时的冲动怎么抵挡得了时光的消磨？做了旅长的靖公将当初的誓言抛在脑后。施剑翘知道丈夫不再肯为自己牺牲，于是与丈夫离婚，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男人是一种理性的动物，他们的一生都在做一件事——权衡利弊。理性的动物通常不会舍身冒险，除非有巨大的利益在诱惑着他。

对施剑翘来说，堂兄靠不住，丈夫也靠不住，这真是让人绝望。但也并不是所有男人都靠不住，施剑翘的弟弟施则凡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并带回一把武士刀。回国后，姐弟俩人商量着，不管怎么样父仇一定要报。

为了报仇，施剑翘专程去医院做了手术，将裹了的双足放开。之后，她开始一边练习枪法，一边四处打听孙传芳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她打听到孙传芳到了天津，就领着两个孩子赶了过来。施剑翘到了天津之后一边打零工，一边打探孙传芳的确切住址。后来，施剑翘获知孙传芳就住在法租界一处洋房之内。但是，孙府周围防守严密，孙传芳又深居简出，施剑翘始终没有获得下手的机会。

弟弟施则凡想要持枪硬闯，被姐姐施剑翘制止。想要做大事，就要在越是最关键的时刻，越要保持头脑清醒，否则小不忍则乱大谋。

看到仇人就在身边不远处，自己却不能手刃之，施剑翘异常苦闷。每逢深夜，她都会祈祷父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她寻到杀孙的机会。

这年农历九月十七是施从滨被杀十周年的忌日。日租界的观音寺举行超度法会，很多亡者家属都去参加。世道不太平，战争、饥荒、瘟疫陪伴着这一代人，许多人死于非命，来超度亡人的亲属很多。施剑翘专程来到寺内参加这场法会，以慰藉父亲在天之灵。

此次法会上，富明法师登坛超度亡灵，并为诸位参加者禳灾祈福宣讲佛法。正是从富明法师口中，施剑翘知道孙传芳已是居士林居士。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十年的等待，终于迎来了复仇的机会。

那还等什么，动手！

施剑翘化名“董慧”，托一名女居士将自己介绍进了居士林，并有意无意地打听孙传芳的生活规律、身材样貌等信息，暗暗记在心中。施剑翘得知，每周三和周六孙传芳都会准时出现在居士林诵经。

于是，施剑翘将复仇计划定在一个周三——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十一月十三日下午。施则凡想要参与刺杀，被姐姐制止。姐弟俩不能都为此事送命，毕竟家族的香火还要靠男孩来延续。

当天，参与诵经的居士们被分作男、女两组，男居士由靳云鹏领衔，女居士由孙传芳领衔。靳云鹏、孙传芳分别坐于禅堂前排，施剑翘则位于最后面位置。

施剑翘站起身来，跟堂人说自己这里距离炉火太近，希望能到前排去。在得到堂人允许后，施剑翘在第三排找到一个空位。

整整十年了，施剑翘一直在找寻能够接近孙传芳的机会。千盼万盼之中，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施剑翘心中默默地想，就让这一切在佛祖见证之下了结吧！不要怪我，这只是你十年前种下的因果而已！

她将手伸向胸口，握住那把勃朗宁手枪，屏息凝神，迅速掏出手枪扣动扳机。孙传芳后脑先中一弹，太阳穴再中一弹，鲜血弥漫开来。随着枪声响起，孙传芳身体摇摇晃晃，施剑翘又向其腰部再射一枪，孙传芳顿时扑到在地上，当场毙命。

诵经的和尚和居士们四散逃命，禅堂一片大乱。

施剑翘射杀孙传芳之后，将事先准备的《告国人书》洒向空中，并大声喊说自己只是为父报仇，并不会伤及无辜，请大家不要害怕。

施剑翘用居士林的电话拨通了警察厅，之后坐在现场默默地等警察前来。

富明法师并没有离开禅堂，他利用这段时间，从容地给孙传芳作了“送往生”佛教仪式。

之后，警察来验明正身，将施剑翘拘捕。孙传芳的尸体被包裹在棉被中，送往孙府。

两个小时之后，《天津新报》发表号外：施从滨有女复仇，孙传芳佛堂毙命。

对于刺杀孙传芳的行为，施剑翘供认不讳。很快，此案被转到天津市法院检察处。

在庭审时，施剑翘说：“如果我父亲死在战场上，我无话可说，也不会找孙传芳复仇。但是，孙传芳残杀俘虏，死后悬头，因此我跟他才不共戴天。”

这是民国时期最知名的刺杀案。一个曾经是五省联军总司令，另一个则是有两个孩子的弱女子，事发地又是佛堂清静之地。所以，这次刺杀案自带轰动效应，各大报纸推波助澜，很快就成为全民关注的焦点事件。

各省的妇女联合会纷纷呼吁，希望从轻发落施剑翘，更有报纸称其为“巾帼英雄”。

按照当时法律，施剑翘要被判处十年以上徒刑，甚至死刑。法院顾及舆论影响，从轻发落，判其十年监禁。

但是，这个判决不能令国民满意。

我国长期以来是一种义理社会，即便有了现代律法，义理社会的价值体系也是核心内容。义理是一系列以宋明理学为基础的儒家伦理道德行事规则，其中的孝道就是其最核心的内容之一。

所以，整个社会都呼吁对施剑翘特赦。冯玉祥领衔李烈钧、宋哲元、于右任、张继等社会名流出面，联合呈请特赦施剑翘。在这种情况下，司法肯定独立不了。

在被监禁十一个月之后，施剑翘被国府无罪开赦。

对于施剑翘案，后人也认为有许多疑点。其中之一，便是那把勃朗宁手枪。在案审中，施剑翘说手枪是从一名退役军官那里购买的，这显然是搪塞之辞。在当时，连军统最高级别的特工尚不能配备这种最先进的手枪，普通人又怎么能随意就能买到呢？许多人怀疑，幕后主使者是军统天津站，原因是怕孙传芳被日本人拉拢，所以先下手为强，借施剑翘之手以替父报仇的名义将其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