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父女

不太熟的父女两人互相对看了几眼，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彼此都有些尴尬。

“那个，爸，要不我带你去学校里面转转吧。”谭天越指着身后的学校说道。

“不用了吧……”谭爸爸有些犹豫。

“来都来了，就进来看看吧。”谭天越邀请道。

谭爸爸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看着身后这座所有戏曲人梦想中的最好学府，又看看女儿殷切的目光，还是心事重重地答应了。

谭爸爸跟在谭天越的身后进了校园，心不在焉地听着谭天越的介绍。

这里装着他曾经的噩梦，听到这些熟悉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就想起了小时候被母亲逼着练功的往事。

他的天资平平，拼命的努力，也只能学个大致模样，身边的人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硬是捧他。

他也就信了，自信满满地上台表演，面对着满堂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得，脑子一片空白，在众人的笑声当中尿了裤子，羞愤地跑下了台。

从此之后，他打死也不肯再学唱戏，母亲对他很失望，他对自己也很失望。

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都是自己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满堂人的笑声。

长大之后，他拼命逃离戏曲，坚决不做任何和戏曲相关的事情，可是面对母亲那日渐衰老的身体，他心里很煎熬。

最终他决定结婚生个孩子，以安慰母亲。

谭天越出生了，是个女孩，他看着日日期盼有个乖孙的母亲，撒下了弥天大谎。

妻子并不理解他的想法，和他日日争吵，最终还是离他而去。

他一边欺瞒母亲，一边心怀愧疚地看着一直扮做男装打扮的女儿，一切都符合他的计划，甚至超出了预期——谭天越的唱戏天赋远胜于他，母亲的身体竟奇迹般的越来越好了。

但是他却非常恐惧，恐惧这一切被揭穿的那一刻，他该怎么办？

他的脾气越来越差，甚至主动挑衅，经常为了点小事就骂谭天越。

谭奶奶看不过眼，他索性连谭奶奶一起顶撞，找了个借口去了外地，从此后极少回来。

“天天，你还是在学的老生吧？”谭爸爸没话找话。

“对。”谭天越点点头。

“你现在唱得怎么样？”谭爸爸突然来了几分兴致，想知道这个天赋胜过自己的女儿到底戏唱得如何。

“还行吧。”谭天越有点惊奇，父亲几乎不过问她唱戏的事。

“有没有什么表演的视频？让我看看。”谭爸爸问道。

谭天越更是惊讶，她记忆中父亲从来不听戏曲，甚至谭奶奶听戏他都会躲得远远的。

“没有吗？”谭爸爸问道。

“有。”谭天越在手机里面选了几段自己和梅浩青搭得几出戏。

谭爸爸拿着手机一个个视频看过去，这些都是谭天越最为得意的几段表演。

她看父亲半晌没说话，也有点心里没底，拿回了手机没有说话。

“你唱得真的挺好。”谭爸爸开口道。

谭天越觉得今天父亲换了个人，从前只要有人夸她唱得好，他都会非常生气，无情批驳她，甚至还会痛斥她一顿。

“你真是我爸爸吗？”谭天越脱口问道。

谭爸爸一愣，“这是什么话？”

“你今天好奇怪啊。”谭天越说，“你从来没夸过我唱得好，而且你也从来不听戏。”

“你是觉得我听不懂吗？”谭爸爸有点生气，他摆了个架势，唱了一句：“今日痛饮庆功酒。”

谭天越眼珠都快掉下来了，“爸爸，你，你怎么会唱戏？”

“爸爸小时候也和你一样，是学老生的。”谭爸爸感触良多，“你奶奶那个性格，你怎么会认为我没学过？”

谭天越想想也是，“那你为什么不唱了呢？”

“知道为什么从小只要有人夸你，我就骂你吗？”谭爸爸问道。

谭天越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我唱得不好。”

“不，你非常好，但是我怕你飘了。”谭爸爸索性和她说开了，“你那时候太小，不懂捧杀，别人夸你几句，你要是当了真，很容易就真以为自己很厉害，你就不会再下功夫，很难再进步。”

谭天越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一直以来父女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被拉近了一些。

“我上过这个当。”谭爸爸的眼神亦变了，“我小时候唱戏很下功夫，爷爷的名声太响了，我就很怕自己丢了他的脸，那时候就经常有人夸我唱得好，我就真信了，以为自己真是个天才。他们叫我登台，我师父不让，我偷着去，结果上台就傻了，整个西皮流水拉了三遍，我一个字都没唱出来，台下就一直大笑，说我根本不配做谭念的儿子。”

谭天越从未听过这段往事，一时间愣住了。

“天天，虽然我不配做谭念的儿子，但是你配做谭念的孙女。”谭爸爸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刚才那几段戏，已经很有当年你爷爷的风采了，唱念做打都很好，看得出来你这么多年都一直很努力。”

“爸爸……”谭天越被爸爸夸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爸挺对不起你的，你是个女孩，却只能像男孩生活，又没问过你的喜好，就强行把你塞去学了京剧。”谭爸爸很难受，“为了成全我的私心，我把这些本来该是我的责任和负担全加到你身上了。”

谭天越愣了半天说道：“我挺喜欢京剧的。”

“那就好。”谭爸爸拍了拍她的肩膀，眼泪点点泪花闪烁，“那就好。”

“爸，你怎么突然变了？我怪不习惯的。”谭天越小声道。

“爸爸这么多年在外面，其实心里一直很内疚。”谭爸爸笑了起来，“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我心里觉得挺好的。”

“咱们还是别煽情了吧。”谭天越鼻子发酸，故意装做豁达，“还是请我吃饭吧。”

“行，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谭爸爸拍了拍包，“爸爸有钱。”

谭天越哈哈大笑，“这年头的手机结账了，哪还有用包的。”

谭爸爸亦笑，“爸爸淘汰了，将来看你了。”

父女两人相视一笑，多年来的心结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