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狼帅亡身都梁城 飞虎儿露颖鹿塘寨

却言康承训渐次已合各镇兵马十万人，自新兴至鹿塘，连寨三十余里，与变军对峙。王弘立以破戴可师之勇，自请往攻康承训。庞勋道：“康承训为人谨慎，颇重法度，不比戴可师一勇之夫，不可轻敌。”王弘立道：“当乘其各路兵马原来疲敝，速战破敌。若待其休整齐备，则不易击之矣。”庞勋甚是嘉壮，道：“若斩得康承训，足当狼帅十倍！”又命大将姚周督精兵屯柳子镇以为接应。

王弘立遂自提精兵三万，飞渡濉水，倍道行军，夤夜赶至鹿塘寨，至天明已四面围定，王弘立立马高岗，临望鹿塘寨大笑道：“康承训之军亦尽在我彀中！漏刻之间，我功成矣！”部下诸将谄谀道：“将军破戴可师于前，摧康承训于后，孰人之功可比将军？纵韩、白将兵，已不过如此耳！”王弘立欣然自得。

再言鹿塘寨军校天曦巡营，蓦见四面旌旗遍布，尽是徐州变军，援弓执刃，蓄势待攻，忙飞报主帅。康承训闻报忙出营觇看，一见变色道：“贼军骤至，我等不知，如之奈何？当固守待援。”时沙陀酋长朱邪赤心在侧，笑言道：“仆射勿忧。待我引兵退敌。”康承训道：“贼军势大，将军慎之！”朱邪赤心旁一短身少年笑道：“我视徐州贼军如腐草败木。只与我五百骑兵，定教退敌！”朱邪赤心遂点集了五百沙陀军交与这少年，跨马杀出寨门。

王弘立正于高处矜喜，忽见鹿塘寨中冲出一队骑兵，衣甲马匹尽是墨色，如一袭黑风扫入本军阵中，奔杀到处，本部军人仰马翻。当先有一小将，年十余，一目微眇，手持毕燕铁挝，最是骁勇。王弘立惊问道：“这是何处之兵？”左右知者答道：“此乃沙陀军，康承训力请前来参战。阵前小将乃是沙陀头领朱邪赤心之子，年十五，人称飞虎子。”王弘立惊道：“久闻沙陀军骁勇异常，今日一见，传言不虚。”遂指挥徐州变军奋力向寨中冲杀。

飞虎子正自冲杀间，亦有部下告之：“那高处簇拥观望者，便是贼将王弘立。”飞虎子道：“待我斩此人，雪戴可师兵败之耻。”左右诧异道：“彼距我等尚远，有这许多军马，如何近得前去？”飞虎子不答，催马径奔王弘立，如一道电光，瞬间闪至，徐州变军波开浪裂般披靡两旁，王弘立身边健将忙举刃遮拦，尽被铁挝扫断。王弘立欲摘刀迎战已是不及，被一挝击中头颅，落马而死。飞虎子从容下马，拔出佩刀，将首级割了，悬在坐骑项下，复上马厮杀。变军大骇，溃不成军。沙陀兵乘势冲杀，康承训又忙遣其余各部出寨助战，尽歼王弘立之军。

沙陀军破了王弘立，康承训遂提兵进往柳子镇。柳子镇守将姚周闻报大惊道：“王大刀常胜将军，今竟一战被杀，实是挫动我军锐气！”一面差人速报徐州庞勋，一面整军准备迎敌。

康承训兵近柳子镇，探马报说：“姚周自柳子镇至芳城，前后设数十个寨栅，连络不绝。”康承训引诸将登高觇望，见数十个寨栅势如长蛇，首尾相顾。朱邪赤心看罢道：“此寨栅依就山形水势，颇是得法，看来姚周深谙用兵之道。”

次日交兵，康承训仍使朱邪赤心沙陀军为前部，正遇一彪军摆开，姚周立马在门旗下。朱邪赤心喝道：“你等戍守边地，本有勋劳，却不合擅离职守，自结归乡，且戕杀主帅，妄据藩镇，抗拒天子。今数路天兵已到，犹不知悔！”姚周厉声道：“我等抛家舍室为国家戍边。然崔彦曾背约于前，断人归期；拒纳于后，隔人亲望，累欺我等。我等本有功无罪，今朝廷不加矜恤，反事征伐，我等无他计，唯战而已。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安可任人剖割！”遂挥军上前厮杀，忽背后阵脚大乱，原来飞虎子引一支骑兵自后面杀来，徐州变军大乱，姚周吆喝不住，败退下去。失了第一寨。

朱邪赤心并不停歇，引兵乘胜而进，直入第二寨，姚周部下大将刘丰率军抵挡，飞虎子跃马上前，交手只数合，便斩了刘丰，刘丰部下大溃，沙陀军又夺了第二寨。待至第三寨，守将丁从实未料沙陀军如此之快，排兵布阵未毕，沙陀军已然攻入，丁从实猝然迎战，被沙陀军冲乱阵脚，第三寨也失陷了。

变军益退，沙陀军益进，竟一发不可收拾。连战三日，姚周所立寨栅，被沙陀军尽数夺了，自柳子镇至芳亭，变军尸首叠枕相加，不可胜数。姚周落荒而走。

姚周失了寨栅，回顾身边，止有数十骑跟随，循涣水岸而走。背后沙陀军蹑来。左右道：“柳子镇已失，我等舍命护将军往宿州暂避。”姚周仰天叹道：“主公以重任付我，我今失地折兵，一败涂地，何颜再归徐州面见天策将军！”竟投涣水而死。左右大哭而散。

庞勋闻得败报，大惊失色，忙聚文武计议道：“今柳子镇已失，姚周尽节。康承训兵锋益近，我等当曷为？”周重道：“柳子地要兵精，姚周勇敢有谋，今一战覆灭，徐州之势实危如累卵，只得悉兵四出，决力死战。”庞勋遂命桂州宿党张实、张儒与徐州旧将张玄稔同往守宿州，自将精兵三万往丰县与彭城互为犄角，留许佶、周重并父亲庞举直守彭城。

再言淮南节度使马举引精兵三万往救泗州，分三路渡淮，白日虚张旌旗，夜间虚设灯火，鼓噪之声不绝，播传数里，徐州变军一时不知援军多少，吴迥思忖：“官军甚多，如反将我部团围，则腹背受敌。莫若集兵于一处，可合力突围。”遂命将兵马集敛于城西寨，马举乘势包围城西变军营寨，纵火焚烧，变军死伤无数，吴迥引残部逃往濠州与刘行及会合，其余变军将领汤群、诸葛爽等尽率部归降。马举入城与杜韬等人相见，不禁唏嘘。至此，泗州之围方始得解——前后被围七月有余。守城之人食不果腹、夜不得寐，面目多已生疮疤——却未有降敌之人。马举遣人将捷迅报于康承训。

康承训得报时已兵围宿州，便回复马举，着其进兵濠州，追杀吴迥、刘行及。却言宿州守将张玄稔乃是崔彦曾旧部，当日不得已违心归附庞勋。今见官军大进，料得庞勋早晚必败，遂与心腹部将张皋、董厚等商议，在城中柳溪亭设伏，斩杀了张儒、张实兄弟，持二人之首出城投降。康承训大喜，厚加抚慰。自此又收复了宿州。又乘势攻陷符离，兵锋直指徐州。

曹翔之军进至沛县，便只在此与变军周旋，并不前进。左右不解。曹翔道：“此番征剿庞勋逆党，有胜无败。康承训乃三军主帅，克敌巢穴之大功，自是由其独当；马举南路救泗州，自与强贼厮杀；我北路无有大敌，只护翼康承训大军即可。”左右又道：“然前番王宴权因畏敌不前而遭朝廷切责而罢职，今不可再蹈其覆辙。”曹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前番戴可师于都梁城败亡，军心萎靡，不罢黜王宴权无以树威示儆；今番诸路攻无不克，士气高涨，自不必有吴姬之忧。”众将乃服。

庞勋此时尚在丰县，闻知官军已近徐州，便与赵可立等人商议道：“如今官军已逼近徐州城下，柳子镇以西必然空虚，我等率军出其不意，往攻宋州、亳州，康承训必引兵回救，我等便在官军归途要害处设伏邀击，可获全胜。”遂自石山西出，往攻宋州。

康承训得知庞勋攻掠宋州，惊道：“元凶西窜，攻我后方，我等当回兵救援。”朱邪赤心道：“庞勋必是因我军迫近徐州，故抄我后路，意在使我等回军，他却于归路设伏邀击。今我军连捷，势如破竹，徐州旦夕可下，待克了贼人巢穴，再回军往追袭庞勋所部。”康承训颔首。遂命围定徐州。

康承训由诸将护卫，来至城下，对城内呼道：“朝廷唯诛逆党，不伤良人。你等何必为贼舍命守城？望早定进退。若再迟疑首鼠，须臾之间，与贼同为鱼肉！”守城军中崔彦曾旧将路审中径开门迎纳官军，朱邪赤心等早带人马一拥而入。许佶、周重知官兵已入，慌引麾下数百人，拥了庞举直，自城中小路突出。奔至北门吊桥边，撞着官军，许佶、庞举直等死于乱军之中，周重投护城河自尽，数百人亦尽死难。

康承训入城，将城中桂州戍卒并亲族尽数收捕。宣谕道：“归义即可免死！”众就缚者高声道：“事败则死，决不投降！”直至杀尽，无一人乞活。徐州遂克。

康承训便自引兵八万，由朱邪赤心为前锋，追蹑庞勋而来。朱邪赤心引本部倍道而行，行至蕲地，正遇庞勋伏兵。庞勋见来军一色黑衣黑马，如一袭黑云。左右言于庞勋道：“这便是沙陀军，王弘立、姚周等人尽为其所败，将军小心。”庞勋道：“遇敌即战，胜败凭天。既逢强敌，后退亦败，莫若努力向前！胜败与否，休失了徐州壮士威风！”众将慨然道：“原当如此！”遂上前迎战。

康承训以鞭指变军道：“尔等宵小，窃据藩镇，对抗官家。今兵败势蹙，尚凶心未泯，负隅顽抗，浑不知死期已近！”

庞勋朗声道：“我等但以归乡为念，还家为谋，然天子不逐邪佞，反斥贤良，目忠臣为盗寇，言壮士作元凶，不持公允，却加剿伐。如此欺我，我不拒之，又当如曷？人为刀俎，我却非鱼肉。今并力一战，胜则生，败即死，强似世间诸多折节苟活之辈！”

说毕，双方混战。庞勋所带之人乃变军精锐，俱是强兵悍将，加之人人舍命厮杀，竟一时与沙陀军战得难解难分。

自晨至午，官军越聚越多，且变军久战，终不及沙陀兵将剽悍，纷纷死伤。庞勋见身边之人渐少，情知突围无望，叹道：“我等离桂州之日，已坐不赦之罪。然攻城据府，纵横淮泗一年。今日之败，时也运也。死亦无憾！纵死魂魄亦当长留故乡！”遂自刎而死。其余兵将并力奋战，直至力尽而死，无一人投降。后人有言语感叹道：

壮士离家几春秋，

不平振臂自画谋。

大泽揭竿惊殿陛，

南阙横帚惭公侯。

路去千里心非远，

身临万戈气未休。

纵死涣边无抱恨，

游魂八百绕徐州。

官军于涣水边搜索数日，才觅得庞勋尸首，康承训命枭首，使人持了，往徐州各处招降。又越数日，马举遣人来报，言已攻克濠州，斩杀刘行及。吴迥突围而出，被马举之军追杀于招义。至此，桂州戍卒之变彻底平息。康承训一面靖略徐州各地，一面使人书写表章，将捷报驰奏长安。

康承训自回徐州缮后，这日复入城，与诸将路经汉高祖庙，左右有人言道：“去年逆党破城，庞勋初入徐州便拜谒汉高祖庙，其僭逆之心益发昭彰。”

康承训道：“汉高祖一介布衣，手提三尺白雪，斩蛇起义，创下四百年基业——大汉之强盛，唯有国朝可与之比肩。汉高祖自为历来举事者膜拜。”

飞虎子在一旁道：“昔日后赵帝石勒称：‘会与光武逐鹿，鄙夷孟德、仲达，若与汉高同时则甘为之驱驰’——其志终不高远，若我与刘邦同时，与之一争也未可知。”

朱邪赤心斥道：“勿得胡言！”

康承训道：“飞虎子志气远大，且年少便立此大功，日后其富贵不可限量！”

朱邪赤心惶恐谢道：“犬子年幼无状，仆射勿以其言为意。”

徐州经此一乱，诸事另举。宰相萧仿密奏懿宗道：“庞勋逆据徐州之时，武宁军所辖各州，畏其强势，多数影从；独泗州不附，相与抗拒周旋始终——与徐州之兵将必多有龃龉，今番不宜再将其置于武宁军治下，否则，必生后患。”懿宗自觉有理，遂下旨改徐州武宁军为感化军，辖徐州、濠州、宿州，另将泗州改置于淮南军治下。又诏康承训等功臣入京面圣。

（史载，徐州变军大将王弘力围攻鹿塘失力，败归泗州，彼时尚未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