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蚕：卧龙篇（十七）义薄云天传九州

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汉高祖刘邦率诸侯联军56万，趁项羽北上攻打齐国、后方空虚之际，一举攻占了“西楚霸王”项羽的首府彭城。

一时间，所向无敌的项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的楚军成了一支没有援军、没有后方、没有根据地的孤军，士兵的家眷都在彭城，人心惶惶、万马齐喑。如果回师救援，自己长途奔袭，汉军则是以逸待劳，胜算微乎其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坚毅**的项羽制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冒险计划。他留下主力部队继续攻齐，给刘邦造成自己还在齐地的假象。实际上，他亲率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三万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回师奇袭刘邦，由鲁瑕丘击破樊哙等军后，又于胡陵至肖县采取包围闪击。在拂晓的掩护下，项羽对汉军大举突袭，中午便大破汉军。汉军猝不及防，自相践踏，乱作一团，被项羽军于彭城近郊斩杀10余万人。

刘邦大败，项羽紧追不舍，在谷水、泗水再次歼灭汉军十余万。刘邦继续南走，想利用彭城南吕梁山区以资抵抗，但因项羽的猛烈追击而不能立足，又杀毙数万。项羽军追击汉兵至灵壁以东的睢水上，再斩杀汉军10余万人。

刘邦军逃入睢水，溺死者不计其数，“睢水为之不流”。项羽军将刘邦及其残部包围了三层，正待聚歼之际，忽然西北大风猛袭而来，飞沙走石，树木连根拔起，一时间天昏地暗，吹打得项羽军阵营混乱。刘邦趁此机会，仅带10余名骑兵突围而逃。其父、其妻被楚军俘获，汉军几乎全军覆灭！

项羽之所以能够在压倒性不利的局势下实现惊天逆转，秘诀首先在于——快，在得到彭城失陷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迅速与齐国田横脱离接触。其次在于——秘，项羽的回师不仅迅速，而且隐秘，发起攻击时也是利用夜色，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更重要的是，面对家眷被俘、军心惶惶，项羽能够迅速重整军队、鼓舞士气，让广大将士重新信赖自己，不至于土崩瓦解、风流云散，并最终赢得了“彭城之战”的完胜，差一点就打得刘邦一蹶不振。

然而，这种力挽狂澜的奇迹，却没有发生在“大意失荆州”的关羽身上。

当关羽“水淹七军”，包围樊城后，沉浸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中，却丝毫没有发现孙权与曹操秘密结盟的“奸情”。而此时，刘备与诸葛亮也因为关羽的大胜，暂时放弃了支援关羽的计划，继续在益州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就是这么一个犹豫，关羽彻底失去了最有力的外援。

我们看诸葛亮《隆中对》，刘备集团统一天下的基石在于“横跨荆、益，保其岩阻”。但是，这个方略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荆州、益州之间相隔崇山峻岭，彼此交通不便，很难形成一种统一的、凝聚的政治军事力量，只能各自为战。

这一点诸葛亮也知道，所以才提出了“两路北伐”的主张，毛**曾批评诸葛亮此举是分散兵力，犯了兵家大忌。但其实，就荆州、益州的地理条件而言，想要合兵一处，是非常困难的。

面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没有QQ、微信、特快专列的古代，关羽的军报哪怕是用VIP加急，到刘备手里，路上也要跑一个多月，但是，噩耗来得却是如此之快。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十月，关羽得知——曹操与孙权勾搭成奸，孙权正在调兵遣将、打算偷袭荆州！

可以说，老天爷已经够给关羽面子了，当初项羽是在彭城失陷后才收到情报，而此时，荆州还在关羽的控制中。而这份绝密情报，却是曹操有意泄露给关羽的。

曹操此举，一是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坐看关羽和孙权斗得头破血流。二来，作为关羽的知己，曹操在内心里也不希望孙权攻灭这位与自己惺惺相惜的盖世英雄，不忍这位“义薄云天传九州”的传奇人物死于非命。

在曹操看来，此时关羽如若迅速撤回荆州，那么孙权还真不一定能为所欲为。只要关羽撤兵不找自己的麻烦，一切好商量。

可是，曹操的暗示与用心，关羽却似乎没有懂。或者，关羽懂了，却不甘心。

明明自己已经大破曹军，俘于禁、斩庞德、围曹仁，只要再加把劲攻破襄樊，通往中原的大门、通往统一的大门、通往复兴汉室的大门就将洞开，主公刘备带着我们这帮老弟兄从少年奋斗到老年的毕生宏愿，就能在我关云长手里得以实现，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偃旗息鼓、坐视前功尽弃？!

别人都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关羽撞了南墙，非要把南墙撞塌了，否则誓不罢休！

可曹操到底是曹操，他与关羽相知契阔，对这位大英雄的性格弱点是了如指掌，因此，他给关羽的信，是誊抄了许多份，用箭射进襄樊前线的。因此——关羽固然知道后院起火，曹仁的守军也明白解围之日不远，因此勇气倍增、信心倍增、战力倍增，襄樊再次成为了横亘在关羽面前的铜墙铁壁。

城下的关羽想要坚持坚持，兴许下一秒就可以扭转乾坤。

城上的曹仁也想坚持坚持，兴许下一刻就可以转危为安。

事到如今，关羽还想孤注一掷，玩命死磕，除了复兴汉室、一统天下是刘备与自己一生的信念外，多少也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荆州又不是纸糊的，虽然大部分军队都集中在前线，可孙权想要一口吞下，总需要些时日吧？因此，关羽想再等等，等到孙权发动进攻的消息传过来，再撤退也不迟。

可是，他错了，而且这个错是他自己种下的。事实上——孙权这次取荆州，完全是兵不血刃、手到擒来！

在关羽把大本营荆州大部分精锐调往襄樊前线后，东吴大都督吕蒙顿时生龙活虎，一跃而起，病也没有了，死也不装了，而是火速兴兵直取荆州。

为了骗过关羽防备东吴布置的沿江烽火台，吕蒙来到浔阳，把精锐士卒都埋伏在船舱里。而在甲板上摇橹、扬帆的船工一律穿上普通衣服而不带甲胄，“使白衣摇橹”，把自己装扮成商人，“作商贾人服”。

吕蒙大军就这样沿着长江，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江陵进发，沿途关羽的巡哨不但都没有引起警觉，反而包括站岗的军士都被吴军奇袭，大多被俘。等到吕蒙兵临公安城下时，关羽竟然一无所知，烽火台也成了小屁孩的开裆裤——样子货！

驻守公安的将军士仁，因为和南郡太守糜芳之前触犯军法，得罪过关羽，正担心心高气傲的关羽回来问罪，这下好了，不降白不降，降了不白降，也没经过什么思想斗争，士仁就挂起了白旗。此外，士仁不光自己投降，还拉着吕蒙前往江陵让同样与关羽反目的糜芳举手投降。

就这样，刘备和关羽苦心经营了整整十年的大本营公安、江陵轻而易举地被吕蒙攻占，首府都被一锅端了，关羽的荆州三郡大势已去！

为了保住偷袭得到的“胜利果实”，孙权一面命令吕蒙尽早乘胜拿下三郡，一面迅速派蒋钦统领水军进入汉水，封锁关羽大军回救的道路，形成对三郡的“关门打狗”之势。

这样一来，关羽先机尽失，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率部撤退到上庸、房龄一带，然后经汉中回成都，虽然无法保全荆州，很多的荆州将士也未必愿意背井离乡，但至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与一部分珍贵的荆州精锐。

可这种事，关羽绝不会做！他不是勾践、不是孟明视、更不是彭城战败后的刘邦，不可能忍受这种巨大的耻辱苟且偷生，他是威震天下、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他神勇了一辈子、骄傲了一辈子、霸气了一辈子，主公把荆州交给了我，如今，我却输了个干干净净，葬送了主公夙兴夜寐、拼搏一生的伟大事业，不！我不能这么做！

因此，关羽毅然选择了第二条路——率军南返，与孙权、吕蒙这俩王八蛋拼个鱼死网破!!!

看着如潮水般退却的关羽大军，一直以来都在死命抵抗的曹军大将曹仁终于心力交瘁，瘫倒在城头。而徐晃、张辽、徐商、吕建、殷署、朱盖等援军也得到曹操“不许追击”的严令，命令部队原地休整。

为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要荆州的，还有我曹某人！

可关羽南下的这条路，每一步，都被孙权、吕蒙算得明明白白。

此时关羽的三万雄兵，论实力，要远强于吕蒙的东吴兵，论用兵，吕蒙也不一定是身经百战的关羽对手。可是早已不是“吴下阿蒙”的吕蒙却早已对打败关羽成竹在胸。

关羽回荆州的一路上，吕蒙让荆州兵的家人纷纷写信给随关羽出征的亲人。关羽北伐已近一年，士兵早已思乡情重，之所以愿意跟随关羽杀回荆州，就是担心东吴威胁自己的家人。但是，一接到来信，知道自己全家无恙，关羽的部队便如当年“四面楚歌”的项羽军，一下子失去了斗志，溃如鸟兽。

可是，这些家人、家书要进入关羽的军营，就必须要得到关羽的同意，难道吕蒙就不怕关羽效法战国时代困守即墨的齐将田单吗？诱使燕国军队刨了齐人的祖坟、割了齐军俘虏的鼻子一样，烧了吕蒙送来的家书，告诉将士——我们的家人正在荆州遭受东吴侵略者惨无人道的蹂躏，我们必须杀回去，赶走侵略者，救回全家人！

相信当年，项羽之所以能带着气势如虹的部队杀回彭城、大破刘邦，也一定是这么做的。如果刘邦能善待项羽部下的家眷，而不是夜夜痛饮、纵兵掳掠，只怕项羽的军队也不见得会有如此磅礴的战斗力。

然而，吕蒙知道：关羽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一个字——“义”。

作为忠义的化身，“义”是关羽高于一切、超越成败的价值标准，他认为“家书抵万金”，自己无权欺骗将士、无权隐瞒将士家人的消息，无权利用将士的思乡之情，编出弥天大谎去欺骗将士们心急如焚的感情，这么做是不义的！

所以，纵然知道后果，关羽还是放任吕蒙的家书、口信在自己军队的广泛流传。因为，对于将士们的心情，一向善待士卒的关羽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完了，全完了，正所谓“慈不掌兵”，兵者就是诡道，兵者就是权谋，兵者就是不惜一切赢得胜利。可是，关羽的这个决定，让自己的军心彻底瓦解。

对于古代大多数将士们来说，当兵不是为了什么一统天下、拯救万民，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你关羽是对我们很好，可如果比起自己的家人、血亲，绝大多数将士还是会毫不犹豫站在自己亲人的一边，这就是人之常情。

这就如同当年在徐州，当吕布偷袭下邳，扣住了刘备大军的家眷，与袁术交战的刘备军团瞬间崩溃如出一辙。

作为志在吞并荆州的东吴“鹰派”，吕蒙对关羽可以说研究到了骨子里，这就是吕蒙对关羽发动的一招“攻心”之计，这一计是建立在关羽根深蒂固的性格特点上，对关羽来说，这是他根本无法破解的“阳谋”。

明明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就是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同样，关羽一生以忠义为本，极重感情，也尊重每一个普通人生存下去的权利，关羽“傲上而不忍下”，敢于蔑视权贵，却格外怜悯底层的士兵和人民。他不忍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因此大骂孙权；他不忍曹军的三万俘虏成为惨遭横死的白骨，所以冒着巨大的风险把他们安置在后方，给他们饭吃；他更不忍自己的将士被谎言欺骗，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因此心甘情愿被吕蒙的毒计废掉了全身武功，吞下了败亡的苦果！

他是一个好父亲、好男人、好将领，可他不是个好统帅，他的高尚与伟大恰恰在此时成为了他致命的弱点，也断送了他最后一丝胜算！

无奈之下，关羽只能率残部舍船就步，向西溃退败走麦城（今湖北当阳东南）。

“仁义”是自刘备、诸葛亮一直到关羽长期以来奉行的根本原则，刘备败走当阳，不忍舍弃扶老携幼跟随他的十几万百姓，结果差一点死于曹军之手。长坂之后，刘备否极泰来，“赤壁之战”脱胎换骨，横扫四郡一飞冲天，西入巴蜀奠定霸业，逐鹿汉中加冕为王。可同样在当阳，关羽的失败却敲响了刘备集团的第一声丧钟。

此时此刻，远在益州的刘备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最近的上庸、房龄，刘封、孟达却在争权夺利，为谁当老大吵得不可开交，关羽的最后一点点希望之火也就此扑灭。

最后，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12月，关羽率数十骑出逃，回想三个多月前，自己才刚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而如今却穷途末路、英雄悲歌，不禁黯然神伤。他一路突围至距益州不过一二十里的临沮，但孙权却早已派潘璋等人守株待兔，潘璋的部将马忠将关羽一举擒拿。

随后，一代名将关羽、他的长子关平、部将赵累等人被孙权全部处决。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关羽死后，为了转移刘备复仇的怒火，孙权将关羽的首级送给人在洛阳的曹操，曹操伤心不已，以诸侯之礼将其安葬于洛阳。同时，孙权则将关羽身躯以诸侯礼安葬于当阳。季汉也在成都为关羽建衣冠冢，以招魂祭祀。因此，民间也称关羽“头枕洛阳，身卧当阳，魂归故里”。

在安葬关羽后不久，“横槊悲歌观沧海”的魏武曹操也病逝于洛阳，享年六十六岁。而为东吴立下汗马功劳的吕蒙也因积劳成疾，最终在翌年的年初病逝，年仅四十二岁，因此民间有了关羽吓死曹操、追魂吕蒙的传说。

荆州之战，关羽与其说是败给了曹操、败给吕蒙，不如说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自己的骄傲，败给了自己的情义，败给了自己的大意。因此，关羽虽然勇武不下于项羽，却未能重现其“彭城之战”的军事奇迹，在曹操、孙权的“围猎”下兵败身死。

然而，同样是由于这份义薄云天的忠义，关羽得到了千秋的景仰和赞颂，远远超过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楚霸王得到的同情与哀悯。最终被崇为“武圣”，与“文圣”孔子齐名，达到了一个旷古未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

关羽为什么从一个败将，“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到了清代被封为“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得到了上至显贵、下至草莽、黑白两道、三教九流无差别地崇敬与供奉，更被儒家推崇、被道家供奉、被佛家祭祀？

究其原因，刘备的“仁义”，关羽的“义气”，诸葛亮的“大义”，是千秋万代都为之神往的崇高信念，这种信念超越了“成王败寇”的定律，并由此彪炳千古。刘备作为一代霸主，在“仁义”的同时，自然也有着尔虞我诈的枭雄手段，但诸葛亮和关羽，却因为各自的忠义与传奇，成为了古代最高人格的化身，影响了一代代中国人。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

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