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十六）话长平

听到刘恒提问，老人虽然已年过九旬，但长期的军旅生涯造就了铁一般的习惯，他豁然站起，向刘恒行了一个军礼，显得又可爱、又可敬。

“老前辈，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刘恒笑了，他也回了一个军礼。

老人望着石渠阁昏暗的穹顶，坚毅、清澈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无数的历史风烟，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

“当年啊……秦国为了一统天下，在名将白起的带领下入侵韩国的上党郡，上党这块地儿并不大，巴掌大小的地方，但却位于当时的‘天下之中’，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对于秦国、赵国都有难以估量的战略意义，任何一个带甲百万的军事强国拿下它，都可以居高临下、鲸吞天下！韩国人饱受秦国侵犯，自然不愿将之拱手相让，可他们又守不住上党，于是就把上党献给了同样觊觎这块地方的赵国，意图以此搅动当时的两大强国自相残杀、驱虎吞狼，斗他个你死我活！

当时主政赵国的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他利令智昏，欣然接受了上党郡。听到煮熟的鸭子飞了，秦国的君主秦昭襄王嬴稷勃然大怒，想当初，伊阙之战、鄢郢之战，秦国大杀四方，连败韩、魏、楚国，斩首共计百万！又利用国际局势，派上将蒙骜参与‘乐毅伐齐’的战争，狠狠削了一顿齐国，什么时候被这样‘涮’过？!嬴稷怒不可遏，一声令下，数十万秦军便浩浩荡荡杀向赵国。

其实，平原君不是没想过秦军进犯的可能性，但他的底气在于——赵军、秦军在作战素质上不相伯仲，秦人强悍纯朴、赵人勇武血性，彼此交战数次，赵人胜多败少，‘阏与之战’中，马服君赵奢更是大破二十万秦军，连秦军主将胡伤都给他杀了。此次秦军远道而来，赵人早就坚壁清野，没给秦军留一粒粮食，所以，秦军吃的每一粒米，射的每一支箭都要靠国内千里转运。相反，赵军却是在家门口作战，属于以逸待劳。

一句话，打就打，谁怕谁啊。

所以，在赵军的最高作战会议上，身经百战的赵国名将们很快就制订出了看似‘稳赢’的作战计划——他们以老将廉颇挂帅，在长平一带凭险据守，耗到秦军弹尽粮绝后，趁势掩杀，聚歼秦军于丹水西岸！

以赵孝成王为首，当时的赵国君臣对此战信心满满，由于赵国是以武立国，所以平时就注重粮草军械的储备，拖垮、耗死秦军可谓是十拿九稳。

但是，他们却严重低估了一代雄主秦昭襄王对赵国、对上党的战略决心。此次与赵国狭路相逢、突然作战，虽然出乎秦王的意料之外，但是，冷静下来的秦王很快梳理出了其中的利害——上党是天下中心的枢纽，得之便可以席卷六国，完成秦国先祖梦寐以求的天下霸图。自‘商鞅变法’以后，魏国、楚国、齐国相继由盛转衰，如今，只有‘胡服骑射’强势崛起的赵国可以与秦国一较高下，可以说，秦赵之间，必定有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空前血战，这场血战，将超越以往任何一场大决战，载入史册。

既然要打，晚打，不如早打；明日打，不如现在就打！

如今的秦国，已经彻底完成了变法，成为一个极其高效的‘战争利器’；而赵国呢？虽然也在不断革新，但说到底，还有最后一步没能完成：将贵族、领主们拥有完整统治权的私人领土收归国有，完成朝廷对地方的一元统治。

这就是秦昭襄王为什么一定要和赵国立刻决战的原因：等到赵国和秦国一样彻底完成变法，那胜算就更渺茫了！

果不其然，进犯赵国的秦军有王龁挂帅，在与廉颇交手数次不能取胜后，便进入了焦灼的状态。可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对峙，双方近百万的大军，每天都要消耗到惊人的粮草储备，赵国粮草消耗殆尽，国库尽空，百姓吃草根、啃树皮，能搜集到的粮食几乎全送到了前线，可秦军的后勤运输却依旧源源不断，每天都有望不到边的车队，载着粮草、军械为前方‘输血’。

一望无际的秦军后勤车队，不仅让异国作战的五十万秦军维持着高昂的士气，也在不断打击赵国君臣、军民对于胜利的信心。

他们不禁怀疑——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能等到秦军弹尽粮绝的一天吗？”

“敢问……这是为什么呢？”左丞相陈平不禁好奇地问，“秦国虽然坐拥关中、巴蜀千里沃土，但赵国也是地广人稠，更何况，秦国后勤的兵在千里运粮的过程中，人马也至少要消耗掉运送的一半粮草。反之，赵国是主场作战，运粮近在咫尺，只怕运到前线的粮食只会消耗掉一两成，怎么会是赵国先扛不住呢？”

“唉……”老人长叹一声，“相国大人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事实确实是这样。为了支援前线，赵孝成王一天只吃一餐，把自己的内帑几乎全拿出来到各国买粮食，文臣武将能喝粥的基本上都喝了粥，至于普通百姓，更是连自己用来应付荒年的储备粮都捐了出来。但就像老夫在前面说的，赵国变法不如秦国彻底，大批的贵族领主，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好的贵族如平原君，捐出了自己领地的一半粮食，可更多的贵族老爷们，却一毛不拔，自己衣食无忧、喝酒吃肉，却不肯掏出一粒米、一颗子儿去支援前方作战！

大人们，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贵族领主，不像现在的各位侯爷，只是抽取封邑之中的部分税收作为自己的奉养。那些领主们可是对自己的领地有完完全全的管辖权的，不需要交税、不需要服役，对于朝廷，他们只需要交纳一定的贡赋就可以了。反观秦国，即便是王室贵族，对于自己的封地也只能抽取一小部分赋税，无权过问地方的治理。因此，只要秦王下定决心，基本上整个国家的资源都能被自上而下调动起来，只要秦王觉得必要，巴蜀之地最南边的一根钉子，都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调往最北边的长平，而赵国的国力，很大程度被这些寄生在国家肌体上的贵族们瓦解了。

而这些贵族们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这些武装虽然比不上部队精锐，但如今赵国的主力尽在长平，赵王根本无力强行褫夺贵族领地中堆积如山的粮草。”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不是秦国比赵国强多少，而是因为**的问题，秦国的动员比赵国更有效，能比赵国调动更多的资源！”陈平点头道。

“是的。”刘恒答道，“这就是战争，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不仅是前线的刀光剑影、矢石交攻，也是体制、生产、动员、组织等各种层面的比拼，赵国君臣的失误就在于——他们只是从战争来看待战争，而不是从国家整体的战略来看待战争。”

“陛下英明！”陈平叹道，“当初高皇帝与项羽争霸天下，高皇帝用兵其实不如项羽，但高皇帝却懂得派萧何总揽后方，足兵足食；臣与张良运筹帷幄，制定谋略；韩信等人攻城略地，战略包围，如此齐头并举，这才让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乌江自刎，倘若只是沙场争锋，只怕再有一次彭城之败，高皇帝与臣等就万劫不复了。同理，秦国之所以胜过赵国，不是兵胜，而是心胜！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总体胜利！”

“接下来的事情，各位大人也都知道了。”老人接着说，“守是守不下去了，耗也耗不垮秦国，反而有可能自己先垮。无奈之下，赵王只能临阵易帅，让主张速战速决的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代替廉颇。这个时候，秦昭襄王也摊牌了，他等待的就是赵国君臣动摇的时刻，于是，他火速换将——以‘杀神’白起秘密代替王龁，统率前线所有秦军，在用兵如鬼神般难测的白起面前，初出茅庐的赵括败得一塌糊涂。秦军与赵军人数相当，但在白起的指挥下，利用地形、山险与关隘，通过诱敌深入、断其粮道，硬是完成了对赵军的分割包围，经过血战，最终吃掉了赵军所有的主力，让赵国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四十万赵军全军覆没，断送了赵国的国运……”

老人讲完了，全场鸦雀无声，当年大国博弈、惊心动魄的往事，令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刘恒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望向贾谊及在座饱读诸子学说的博士们：“这就是朕请诸位来的原因，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希望各位回去后，把秦国为什么崛起，为什么能一统天下，又为什么迅速衰落写成文章，让朕拜读。记住，希望诸位秉持公心，客观论述，不要带着自己的私愤。因为，一个能够让秦国这个原本只是边陲小国、弱国，甚至在东方六国看来只是不入流的蛮夷的国家一飞冲天、夺取天下的制度，至少说明，它绝不是一无是处的，它一定有让今天的我们借鉴、学习，或者引以为戒的地方！也藏着我大汉战胜匈奴、傲视天下的强大密码！”

“诺！”博士们遵旨，陆续离开。

“先生，你留下。”刘恒叫住贾谊，让他继续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