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二十三）乌鸦嘴

“谊兄，别来无恙？”

这一天，是贾谊被贬的第三年的深秋，作为长沙王太傅，借着进京述职的机会，贾谊再次回到了暌违已久、西风落叶的长安。

此时，已经担任太子家令，且是太子刘启的授业恩师，前途无量、炙手可热的晁错，亲自前往南门，迎接那个曾经名扬天下、无比睿智的男人。

当年，晁错和贾谊虽然有着相近的治国理念，但二人的具体策略则大相径庭，所以几乎见了面就吵，可当晁错的位置，距离当年的贾谊越来越近，才懂得贾谊当年背负的使命之重、责任之大、道路之艰难，因此在对贾谊的际遇感到惋惜之余，也更多了几分敬重。

“你呀，又胖了。”贾谊一下车，看到峨冠博带的晁错，笑着揶揄道。

“害！”晁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天天熬夜，饮食不规律，我这是虚的。”

晁错看了看贾谊，才短短三年，原本意气风发的太中大夫，如今清癯了不少：“倒是谊兄你……瘦多了。”

“哈哈，一副残躯，虚度年华罢了。”贾谊摇摇头苦笑，随机拍了拍晁错的肩膀，正色道：“老弟，你未来必然辅佐太子，执掌天下，处在这个位置，那可担着天大的干系！陛下的理想、我的理想，建立一个既有大国尊严，又有百姓幸福的历史理想、时代理想，全都托付给你啦！”

晁错闻言，不禁肃然，他敛容拜道：“错纵使肝脑涂地，也必将全力以赴！如果理想不能实现，那便牺牲自己，让后人踩着我的尸骨，完成理想！”

“哈哈，别说那么严重。”贾谊忍着酸楚，勉力笑着，开了个玩笑，“当今没有秦二世，也没有赵高，哪里会有腰斩弃世的李斯呢？你可是要陪皇帝陛下千秋万代的大名臣啊！”

晁错呸了一声：“贫！让你贫！”

可贾谊没有想到，晁错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吴楚等诸侯国悍然发动“七国之乱”，以诛杀力主削藩的晁错“清君侧”为名，直逼京师，又是那个妒火中烧、暗箭伤人，当年不遗余力逼走贾谊的袁盎，再次向景帝献策诛杀已是御史大夫，地位远远高于他的晁错，满足叛军“清君侧”的要求，以换取他们退兵。

其实袁盎的心理是很好揣度的，他对晁错一直以来大获圣宠、位列“三公”早就心生嫉妒。就像现在很多人，本来仗着有才，自视甚高，但遇到比自己更有才、更厉害、混得更好的人，相比之下就会无比失落，无比失落就会变成无比嫉恨，在嫉恨心的驱使下就会千方百计排挤别人，而且还会以一副匡扶正义、悲天悯人的嘴脸，干这种最令人不齿的龌龊事儿。

否则，以袁盎的智商，以及他曾经做过吴王刘濞丞相的经历，他又岂会不知道刘濞是什么个东西？只要是智商正常的人，都心知肚明——刘濞那个老小子就是奔着皇位、帝位去的，什么“清君侧”？赶紧把这个“侧”字去掉吧！

可现在，心急如焚的汉景帝已经失去了理智，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少年时的暴烈、毛躁、懦弱再一次蒙蔽了他的智慧，于是，他轻信了袁盎的话，腰斩晁错于东市。当袁盎拿着晁错的人头去见刘濞，刘濞掸了一眼，轻蔑地说：“老子现在早就是东帝了，这颗人头，老子没兴趣，老子要的，只有天下！”

当被砍为两段的晁错倒在血泊之中时，一种被背叛、出卖，与生命不断流失的无力感相互裹挟，涌上心头，但聪明绝顶的晁错知道，汉景帝刘启终会醒悟，也知道当年文皇帝提拔的周亚夫才华横溢，一定能力挽狂澜。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艰难地骂道：

“贾谊啊贾谊，你他娘的这个乌鸦嘴……”

果然，此时的景帝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后悔、自责如附骨之蛆不停地折磨着他，他为自己腰斩晁错的决定而感到羞愧，他为自己轻信袁盎的谗言而感到愤怒，他更痛恨这个懦弱、愚蠢、浮躁、胆怯的自己。

在凌晨无边的黑暗中，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父亲文帝柔和而坚毅的声音：“孩子，在男人的一生中，或许都会犯一些错误，甚至是严重的、致命的错误。逃避、屈服都是没有用的，你只有用坚强、霸气、自信、努力，去熬过它、战胜它，你才能长大、才能强大！不然，你只会永远是一个**臭未干的小毛娃娃。失败、错误并不可怕，当你战胜它，它将是你一生的财富！”

刘启站起身来，挑着油灯明灭的烛火，想起自己大一统的坚定理想。大一统，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历史伟业，要实现它，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帝王，首先，自己要无比强大，要先实现自己内心的一统、战胜自己的“心魔”。这份强大，不仅是对于未来目标毋庸置疑的确信，更重要的，是承担起所有罪恶、痛苦、责任的霸气与信心！

作为帝国的统治者，刘启知道，自己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哪怕自己稍微懦弱一点，自己的生命、父亲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盛世、蒸蒸日上的西汉帝国都将烟消云散，诸侯王们将一拥而上，把一个好端端的天下撕得四分五裂！春秋战国的大混战、大血战将再次在中华大地上演！

反之，只要自己无畏、刚强、知人善任，就可以在这个“量变引起质变”的关键时刻，彻底击溃诸侯王的分裂势力，实现“**”对“地方”的压倒性优势，真正朝擘画自爷爷汉高祖刘邦以来梦寐以求的“天下大一统”迈出举足轻重的一步！

自此，刘启一扫心中的阴霾，猛地推开门：“来人！宣诏！”

自信而霸气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未央宫前，旌旗猎猎，大风起兮，鼓起夤夜守候的大汉群臣迎击叛乱的莫大勇气。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

“请吧，谊兄。”此时还只是太子府属官的晁错笑道。

“请？去哪里？”贾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的他，按理说是没有资格觐见皇帝的，向朝廷长官述职完成后，他就必须立刻返回长沙国。

“陛下已经在宣室等候多时了！”晁错朗声说，“陛下说，贾谊是朕的朋友，他来长安，不说政事，只叙私谊！”

贾谊猛地抬起头，眼睛顿时红了，他颤抖着说：“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