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二十五）卧龙吟

作为一位“参透天命”的智者，贾谊明确地知道，自己虽然和文皇帝有着深厚的友谊，但作为相知契阔的战友、兄弟，他们都明白——政治就是政治，任何私人感情掺杂到政治之中都是极其危险的。

因此，文帝以贾谊为杠杆，一步步撬动诸王、列侯的利益，一步步将原本分散的权力收归**。

可是，当贾谊成为众矢之的，文帝又毫不留情地牺牲贾谊，平息那些在改革中受到伤害的既得利益者的怒火，然后进一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不断分割、肢解那些尾大不掉的王侯们的土地和权力，并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法治”与“仁政”，确立了“外儒内法”的统治原则，确保了帝国政治体制的确立。

而文帝的棋还不在于此，太子刘启错杀吴王世子后，文帝忍辱负重、化危为机，在成功教育了太子之后，更“火线提拔”了与贾谊才华不相伯仲的晁错，确保了在自己之后，改革能够进一步推行。此外，他还大力拔擢周亚夫这样出身侯门的军中新锐，既安抚、笼络了周勃等朝中老臣的心，也确保了军队的强大与稳定。

陛下啊陛下，您看似温文尔雅、广义仁爱，可实际上却是霸气深藏、心思缜密、任人唯贤、明见**，这样的人，贾谊纵使为他死，也是心甘情愿。因为他把希望留给了贾谊，让他明白——一个人的生命固然有限，但只要把理想代代相传，人类进步的事业就不会灭亡。

贾谊与文皇帝，就是要探索一条人类独一无二的道路，一条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之路，在这个国家，国家的强大与个人的自由都能得到保障，每一个人，都可以骄傲、富足、自信、坚定地走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没有哪个王爷、侯爷、权贵可以擅自堵在别人进取的道路上，傲慢地说：此路不通！

所以，贾谊进京，王爷们、勋贵们忌惮他再获重用；博士们、同僚们嫉妒他再获圣宠，可是，文帝在宣室召见他之后，文帝只是改封贾谊为梁怀王太傅，即刻离京赴任。

虽然，一切都在贾谊的意料之中，可是，在忌惮者、嫉妒者们的以手抚膺、弹冠相庆中黯然离去，贾谊的心中依然很不是滋味。

黄河滚滚、洛水滔滔，贾谊只能乘船东去，继续惨淡的人生。

一路上，凄风苦雨、寒雾清霜，忽然，一阵玉箫呜咽，打破了独立船头的贾谊的思绪。

“黄河龙马出河图，洛水神龟献洛书，河洛之地自古就是英雄辈出，阁下如此萧索，那些纵横河洛的圣人英雄之灵，听了可是会摇头叹息的哦！”

一句戏谑，声音既苍凉，又清脆；似乎饱含着成百上千年的风云日月，又似乎正值青春少年。贾谊定睛一看，十里长亭，杨柳劳劳，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正在持萧吟啸，低昂破空的箫声，似乎带动了天地之气，隐隐约约与草木飞鸟相呼应。

贾谊一凛，这个声音……他立马让艄公靠岸，自己疾步上前。

“陛下，您……”

汉文帝除下斗笠，笑道：“先生，京中各种势力、耳目林立，朕只有如此打扮，才能安心送先生一程，先生是朕的朋友、兄弟，如此，委屈先生了。”

贾谊闻言，老泪纵横，涕泗再拜：“谢陛下！”

随后，贾谊问：“敢问陛下，您吹奏的这曲感人肺腑，又浑厚雄壮，既有一种壮志未酬的悲凉，又有一种无怨无悔的豪放，既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萧索，又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昂扬，不知叫什么名字？”

文帝遥望苍穹，看着九霄之上的风起云扬，听着垂柳翠竹间的婆娑风流，悠悠地说：“卧龙吟。”

看着一脸疑惑的贾谊，文帝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递给贾谊，说：“这是曲的作者，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贾谊接过、展开，缓缓读道：

“一、天下之权总揽于朝廷，废州牧、设郡县、除豪强、明职守，四方政令悉出于庙堂。”

“二、求贤若渴、唯才是举，广招天下俊杰贤达，国之考评、征辟、推举与引荐并重，设博士（智者）以备垂询，纳群才以强公器。”

“三、以法治国，明法之教，使天下百姓，赏而知荣，荣而知忠；罚而知耻，虽罚无怨，禁不教而诛，搜罗古今律令典籍，去芜存菁，共冶一炉，以成国之根本法典。”

“四、以农为本，兼重工商，制定科律（法律），以兴百业，不可动施重税、滥发钱铢（钱币），以掠民财。”

“五、兵者为国之大事，军旅为国之重器，当以卫国守土为责，废私兵、明号令、修戎策，以防奸宄。”

“六、抚恤孤寡、昌盛文教、提倡经典、兴办官学，使民知发奋、兵知忠勇、官知职分、将知荣辱，天下有司吏民，皆有舍己报国之心。”

“七、奖励名巧（科技），以重革新（创新），精研物理，以强军（军事）农（生产），使兵锋常砺、足兵足食，此为攻守之基也！”

当贾谊读完最后一个字，不禁心驰神往、失声长叹：“奇才，奇才啊……此人完完全全把‘法治’的精神与‘仁政’的精神合二为一，把国家统治与人民教化兼收并蓄，只是……”

“只是要完成这七条政策，恐怕绝非一个时代可以完成，人性的进步是缓慢的，政治的改革是艰难的，这恐怕需要几个世代、十几个世代、几十个世代的人赓续接力，才有实现的希望。”文帝替他继续说下去。

贾谊嗟然，合上了卷轴，突然，他发现了什么，拿着卷轴，再次打开，惊讶地说：“咦？这个卷轴是什么材质的？非绢非帛，却似乎极有韧性，而且似乎更易保存？!”

文帝，或者说李商取回了卷轴：“这种书写材料叫做‘纸’，目前，由一位朝廷的匠师刚刚发明出来，只是现在技术还不成熟，极易开裂成碎片，所以，除了极少数人，没人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但是，在两百年后，一位叫做蔡伦的宦官总结以往人们的造纸经验，革新造纸工艺，终于制成了物美价廉的‘蔡侯纸’，并逐渐代替竹简、绢帛，成为了人们最主要的书写工具之一，一直延续到我所处的时代。”

看着极度震惊、说不出话的贾谊，李商淡淡一笑，继续说：“这个卷轴的主人，是蔡伦之后又过了一百多年，他的名字叫做诸葛亮。”

于是，李商从东汉末年的汉桓帝、汉灵帝时代讲起，从席卷天下的“黄巾大起义”，再到董卓进京、群雄混战，而后曹操剪灭诸侯，统一北方。汉皇后裔刘备，带着少得可怜的兵马，几度妻离子散、一无所有，却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最后在隆中得遇卧龙·诸葛亮，周瑜在赤壁大破曹军后，从此剑走偏锋、进军西南、三足鼎立。汉中之战，刘备力挫曹操，襄樊之战，关羽北伐“水淹七军”，中原震恐，一度看到复兴汉室的希望。然而，东吴孙权突然发难，吕蒙白衣渡江、关羽大意失荆州，季汉一夜之间从巅峰滑落到谷底，诸葛亮的“六出祁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四百年辉煌的大汉帝国画上了充满悲壮与光华的句号……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吟诵完诸葛亮彪炳千古、令无数人为之击节落泪的《出师表》后，贾谊也为这份百死不悔的忠荩深深感动，不禁流下了滚滚的热泪。

李商缓缓地说：“先生，你可能不信，朕并非你这个时代的人，朕在历史的长河中已经走过了成百上千年，从如此长的时间维度上，正所谓‘人相我相，俱是虚妄’，前人、后人、过去、未来，在朕看来不过是一副画，没有前后来去之分，只有应该铭记的伟大与应该留住的光辉。朕希望你能明白——你的不幸终将成为传奇，你的品德终将被人牢记，你的为国奉献、盖世才华终将成为指引无数人的光芒，而那些污蔑你、记恨你的人，大部分连历史的臭虫都算不上。”

李商顿了顿，又说：“先生，你知道吗？你和晁错，在不经意间，给我们这个国家留下了多大的财富吗？当今世界，乃至后五百年、后一千年，诸侯林立的分封体系几乎是所有国家的常态，从罗马帝国，到即将诞生的贵霜帝国，从我们辽东的高丽，到高丽西南的倭国，王侯、部落、祭司、主教……**与地方在争、诸侯与诸侯在争、君权与神权在争……许多的大国，不过是无数小国虚与委蛇、貌合神离的集合体，在历史浪潮的冲刷下逐渐分崩离析。直到两千多年后，西方依然是国家林立，古代的王爷们摇身一变成了各国的元首，‘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而我们汉民族，或者说华夏民族、中华民族，却走上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之路，‘大一统’之路！在先生与晁错的努力下，始皇帝统一天下、天下凝一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在你们削平诸王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认为自己是韩国人、赵国人、魏国人、楚国人、燕国人、齐国人……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汉人、中国人，是炎黄子孙！自此以后，哪怕我们的国家几度像三国时代那样列国割据，但所有人，上至各国统治者、下至黎民百姓，都以重新的统一为目标，因为，‘中国’的概念，将深入万世子孙的心里！是的，大汉会亡，但华夏不会亡、中国不会亡、这个伟大的国家与人民永远不会亡！无论跌倒多少次，他们都会勇敢地重新站起，向世界之巅发起冲击！”

最后，李商骄傲地说：“先生，兄弟，贾谊，你、就是终结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