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借翅的雄鹰

早春二月，也就是阳历的四月初，本是南京的鸡ming寺香火最昌盛的时候，可是天刚蒙蒙亮，随着侍从室、保密局大批穿着黑色、藏蓝色中山装、军装的卫士入驻，这里旋即变成了戒备森严、密不透风的禁地。

“欸？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进香的香客远瞅着门外一个个荷枪实弹、不怒自威的守卫，诧异地说。

“老弟，糊涂了不是？”另一个居士模样的男人哂笑道，“你看这么大的排场，不用多想，绝对是蒋委员长过来了。”

“可是……”香客更迷糊了，“我听说，蒋委员长当年在迎娶蒋夫人的时候，为了取得娘家人宋家的欢心，早就皈依天zhu了，怎么会一大早来求鸡ming寺的佛祖？”

“哈哈哈……”居士大笑，“老弟，什么叫xin仰？为了某位神明、某项事业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这叫xin仰。求佛是xin仰吗？求佛祖升官发财、早生贵子，这叫xin仰吗？不！说句不好听的，这叫把佛祖当成床底的夜壶，想起来就用，不想用就不用。如今，前方战事不利，他蒋委员长啊，是把佛祖当成了ye壶啊！”

“兄台，言过了啊！”香客皱着眉头，“寺门之外，如此对佛不敬，可是罪过啊！”

“你啊，又错了！”居士正色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岂会在乎信徒的言辞？所谓谤fo，并不是我这种粗俗的比喻。而是口称佛号，实则做尽坏事的鼠辈们！”说罢，居士叹了口气，“如今，世风日下，这种口蜜腹剑、表里比兴的人如泥沙俱下、不可胜计！我真担心有一天，fo成为了某些人、某些团体、某些利益集团的禁脔，成为他们牟取人间财货的工具，如此一来，传入中土近一千九百千年的fo教，岂不是名存实亡?!”

香客闻言，不禁悚然，他对着居士深深合十而拜：“先生真乃神人也！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居士抬头望着风起云流、春雨欲来的苍穹，怅然一叹：“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客罢了，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只能浪迹天涯、栖身四方古刹，呵呵……往事如烟，不说也罢，后会有期！”

说罢，居士一拂衣袖，翩然而去。

而在同一片苍穹之下，鸡ming寺的佛堂正殿，一个穿着灰色长袍，拄着拐杖，胡须斑白的光头老人，也怔怔地仰望苍天。如果不是警卫们如众星拱月般守在门口，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国min政府zhu席、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国min党总裁，集dang、政、军大权于一身的，不戴皇冠的huang帝——蒋介石。

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看着一言不发的父亲，轻轻走到他的身边，他背着的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写着“下”的竹签。

蒋经国给父亲披上大衣，柔声劝慰：“父亲，怪力乱神之事，大多虚无缥缈、穿凿附会，您不必理会。”

蒋介石这才回过头来，冷笑一声：“纵然父亲真的时运不济，又如何？我这一生，树敌无数，许崇智、胡汉民、汪jing卫、冯玉祥、张xue良……我被逐过、被抓过，‘西an事变’时，张xue良猝然发难，我连鞋都来不及穿，穿着睡衣逃走，那是何其狼狈？可是，不都过来了吗？”

说罢，蒋介石坐回藤条椅，寺里的僧人急忙拿着一壶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碧螺春，给蒋介石倒了一杯。

蒋介石看着碧绿的新茶，不禁皱了皱眉头。

蒋经国会意，站起身略带责备地说：“这位师父，我父亲只喝白水。”也不等僧人回答，蒋经国把碧螺春倒回壶中，亲自倒了杯白开水双手递给蒋介石。

僧人一合十，脸上微微出汗，识趣地退下了。

蒋介石抿了一口白开水，语重心长地说：“经儿，你要知道，人生于世，就要不断奋进、修齐治平，要是时运不济、命蹇时乖就因为害怕失败，什么也不做，纵然是天时地利人和到来，你也抓不住！”

一瞬间，蒋介石的眼神霸气凌厉，仿佛重新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但很快，沉重的心事压上心头，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蒋经国坐在蒋介石身边，安慰道：“父亲，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美国和我们的总tong选举，目前，共he党杜威的民调远在现任总tong杜鲁门之上，只要我们牢牢笼络住他。您，还有孙科再夺得我们的总tong、副总tong之位，那么，世事仍大有可为！”

“那么……美国人的民调可靠吗？”蒋介石有点不放心地问，“现在，咱们的各路将领，隔三差五就说自己歼敌上万，可歼来歼去，共军却越打越多，我啊……真的有点儿怕了。”

“放心吧，父亲。”蒋介石肯定地说，“美国人是最讲科学的，标准化、数据化贯穿于美国的国家理念之中，再者说，分析美国民意的盖洛普公司，在1936年成功预测了罗斯福总tong的当选，它的数据应当是可靠的。”

蒋介石眉目一挑，赞许道：“经儿言之有理！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都证明了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只要美国介入，就可以在任何国家改变任何局势！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只要杜威当选，我们的戡乱大业也一定会否极泰来。”

此时，军务局局长俞济时中将拿着一份文件匆匆进入，他面带喜色地说：“校长，好消息！好消息！陈立夫代表您访美，杜威欣然接受了我们的400万美元政治献金与勋章，并表示——一旦他当选美国zong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们！”

“好……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蒋介石，也不禁连连拄地、喜笑颜开，“走！经儿、良桢（俞济时），我们回去！回去视事！”

蒋介石一行离去之后，鸡ming寺的主持道济和尚看着佛堂上一口没喝的明前的碧螺春，轻轻叹了一口气。

“哈哈哈哈……明前好茶，千年古刹，大和尚为何叹气啊？”

人们常常以为，“和尚”就是“僧人”，实则不然，只有地位崇高的僧侣才能称之为“和尚”，至于“大和尚”，那更是佛jiao界主持级的da佬了。

道济一抬头，只见来人三缕细髯，眉目舒朗，正是不久前鸡ming寺门口语出惊人的那位居士。

“哦！原来是晦明居士！”道济大和尚也笑了，“这次来有何贵干呐？”

晦明居士也不客气，拿起碧螺春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品了一楼，大笑道：“哈哈，这味儿就对了！我说大和尚，你也忒小气了，我每次来，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茶？明前？呸！那是去年的明年！”

看着一向嬉笑怒骂的晦明，道济无奈地摇摇头：“我说道济居士啊。”

“哎。”

“现在外面物价飞涨，货币贬值，你以为，这个明前的碧螺春是想喝就能喝的？老衲告诉你，这个茶，整个鸡ming寺只有……”他伸出五个手指，“五斤！全是招待国府大员和香火钱超过五千大洋以上的恩客的！”

“呵！”晦明喝了一口茶，“这么说，我还得感谢蒋委员长咯？”

说罢，他很不客气地把茶杯摁在案几，有些不悦道：“哦，国府大员，腰缠万贯，要是没钱、没权，佛祖的茶你还喝不到？我说大和尚，是不是有一天，没点儿身家、没点儿权力、没点儿身份，还当不了和尚，佛还不普度你了呢？”

“你……”道济刚要反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儿，他愕然地问：“我说……你老弟怎么知道来的是蒋委员长？”

“嗐，这有什么奇怪的。”晦明趁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委员长虽然微服简从，但趋之若鹜的侍从室、保密局人员可一点儿也不‘简’也不‘微’啊，更何况……”

晦明把茶一饮而尽，这下子，小小的茶壶里，大半的新茶都被他一个人享用了：“我刚在寺门外老远啊，悄悄瞅了他一眼，这个人，有杀而不肃，有威而无风，有权谋之锐而无披靡之利，如同一只雄鹰，明明可以自己长出翅膀，偏偏不相信自己能飞，偏偏喜欢向别人借翅膀，这样的面相，除了蒋委员长，还有谁啊？”

“噤声！慎言！你这口不择言的家伙！”道济吓得脸色发白，“如今特务无孔不入，小心隔墙有耳！”

晦明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我上次到你这里喝茶，你去香积苑请兴隆商务公司的王老板吃素筵了，一桌饭赚了七千六百八十二大洋，这单不亏啊。如此一来，哪怕这仗再打个五六年，跟你这鸡ming寺也没多大关系了。”

说罢，看着目瞪口呆的道济，晦明居士仰天大笑，带着颊齿茶香翩然而去。当他走到与鸡ming寺毗邻的明代武庙遗址，想起当初洪武皇帝朱元璋定都应天（南京），席卷天下，那是何等赫赫武功？可如今，当权者却甘愿蚁附于强者的羽翼之下，仰人鼻息，晦明不禁长叹一声。

此时，一声春雷，清明前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晦明撑起油纸伞，在一片烟雨中，消失在了孤独寂寥的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