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身不由己

“在70天的工作中，我深深感觉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不但没有完成计划和任务，而在若干地方上反加重了上海市民在工作过程中所感受的痛苦……”

同样是11月1日，“打虎”失败的大太子蒋经国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打开了两瓶伏特加烈酒，火辣的口感呛得他连连咳嗽，他的眼眶通红，却流不下一滴眼泪，因为眼泪已经不足以表达出他的悲痛了。

听着广播电台里自己椎心泣血的《告上海人民书》，蒋经国又喝了一大口酒，他知道，自己的“打虎”与改革，不光没能缓解上海市民的苦难，反而让他们更加水深火热、痛不欲生。

本来，法币的贬值人所共知，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许多人早就在几年前，就把自己的钱换成了金银和外汇，金银、外汇换不到了，就去囤积各种实物。蒋太子一来，以政府的信誉做担保，号召大家把金银、外汇拿出来，重新换成国民党的新货币——金圆券。可当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使尽了浑身解数，用一张张纸币为蒋介石换来的真金白银，让他重新有底气与共军作战后，自己换来的却是蒋介石的一顿臭骂。

随即，国民政府出尔反尔，开足印钞机，无节制地向市场投放金圆券，可金银早就被搜刮殆尽的民间，哪里能够吃得下这么多的货币？很快，老百姓交出了金银、外汇和实物，得到了却只是一张张、一捆捆精美的废纸。

很多绝望的民众，妻离子散、饥肠辘辘、一贫如洗、家破人亡，高耸入云的上海证券大楼，每天都有万念俱灰的人往下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蒋经国的本意，是上解国难，下纾民困，可在蒋介石“坑儿子”的操作下，反而成为了戕害百姓的刽子手，盘剥民财、敲骨吸髓、草菅人命，手上的鲜血、良心的负罪让蒋经国感到深深的窒息。正所谓“父子同体”，父与子之间，本就是血脉相连、不分彼此，蒋介石犯下的罪，蒋经国不愿意承受，也必须承受。

很快，一瓶酒见底了。

酩酊大醉的蒋经国跌跌撞撞地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他正准备拿开瓶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建丰，莫要贪杯！”

醉眼朦胧的蒋经国回头一看，不禁大惊，顿时酒醒了大半！

原来，华东野战军第29兵团司令员郑龙不知何时，已经潜入了他的房中。他一身黑色的中山装，白色的衬衫袖口，为他英武的身姿仪容增添了几份优雅与从容。

“云桥……”

郑龙投笔从戎之后，在国民革命军屡立战功，作为出类拔萃的青年将领，蒋介石有意栽培郑龙成为蒋经国的左膀右臂。可是，“昆仑关战役”后，声望日隆、前途无量的郑龙却受到了蒋介石的猜忌。虽说，那时的郑龙不过是一个少将，但不同于心胸狭隘、党同伐异的蒋介石，正所谓“英雄相惜”，李宗仁、白崇禧、薛岳、孙立人、杜聿明、王劲哉……这些不同派系、不同理念、不同出身的当代英杰都与其惺惺相惜、披肝沥胆，更让蒋介石感到如芒刺在背，也让他明白，以蒋经国的本事，是根本无法驾驭郑龙的！他便解除了郑龙的兵权，软禁在重庆，可郑龙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于是，他巧妙运筹、逃出生天，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倒是大太子蒋经国，因为未能在蒋介石面前力保郑龙，对郑龙一直心存一份歉疚。

“坐吧。”蒋经国毕竟是一国之“储君”，他在盥洗室里冲了把脸，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衫，恢复了温文尔雅又不失刚毅的仪态，这才坐会了办公桌。

“想必，我门外的警卫，都被你的突击队解决了吧？”蒋经国笑着问道，没有一丝惧色。

郑龙点点头：“放心吧，只是让他们好好睡一觉，不过，躲在暗处的军统，我就没那么客气了。派这些人暗中保护你，看起来，你父亲……还是在乎你的。”

“唉……”蒋经国欲言又止，苦笑道，“你来这里，是要抓我，还是杀我？”

“都不是。”郑龙摇摇头，“我不杀朋友，更不杀有正义感的男子汉。”

郑龙真挚的话语感染了蒋经国，蒋经国和郑龙共事过，知道郑龙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其实是因为担心自己遭逢重大的挫败，改革失败、名声被污，想不开一死了之，才冒着天大的风险潜入上海。现如今，徐蚌战役开打在即，作为共军的高级将领，去见自己这个国民党党魁的继承人，可以说，万一有人说他通敌，郑龙就是有十条命也必死无疑。

郑龙看出了蒋经国的想法，笑道：“我来上海，自然是获得了野战军司令、政委这级首长的许可。而担保我的人，你在苏联莫斯科留学时认识，你们是同一个学习小组的。他只说了一句——留得江海明月在，自有相逢一笑时。”

蒋经国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心情也为之一振。

“唉，我这个无用之人，真有劳你们惦记。”蒋经国站起身来，看着夜色深沉的窗外，凄风苦雨、落木萧萧，笼罩在五光十色的夜上海，“你在东北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以一人之力，大战廖耀湘、郑庭笈这些当世名将，生生将东北国军逃出关外的最后希望彻底扼杀，厉害！真是厉害！这些年，我也干了不少事，我和斯大林谈判外蒙古问题，又到上海整顿经济……可惜，一事无成……外蒙古丢了，改革败了，想当初，清末的慈禧太后丢掉了也只不过是台湾，可现在我却丢掉了比台湾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

“建丰，这不是的错，这些事，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你背后的党国，”郑龙宽慰道，“我相信史笔如铁、自有公论。”

蒋经国痛苦地摇摇头：“如今的上海证券大楼，天天都有倾家荡产的人往下跳，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海人天天见、日日见，早就习以为常了，那些穷疯了、饿疯了的人，甚至直接把残缺不全的尸体上所有的东西搜刮干净，连牙齿都敲掉卖钱！这些死者的家人，大多聆听过我在上海的演讲，那时候……哈哈，我是多么慷慨激昂啊，什么重建政府信誉、放心交出金银外汇，结果……哈哈哈哈，他们辛辛苦苦、节衣缩食积攒了大半生的积蓄，在我蒋经国的诓骗下，成了一张张连擦屁股都磕碜的废纸！他们不会想知道我蒋经国为什么会失败，只会咒骂我蒋经国是吃人血的畜生、我国民政府是恶贯满盈的政府！”

说罢，蒋经国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右拳悲愤而孤独地锤着桌子。

“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上天给了我们国民党整整二十一的时间！我们都干了什么！干了什么！呜呜呜……”

郑龙不忍，站起身来，拍了拍蒋经国的肩膀。

“世人都觉得你蒋建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且早晚成为中国的统治者，可我知道，你这一生，随波逐流，始终无法坚守住自己内心最本真的理念和信仰，背负了太多的宿命、屈辱和无奈。哭吧……哭吧……至少，在这里，没有人会强迫你做那些事情。”

良久，蒋经国的情绪平稳了下来。郑龙掏出一只在东北缴获的STANLEY史丹利美军酒壶，递给了他。

“喝完伏特加，再喝葡萄酒，明天头就要疼了，这是我实现兑好的伏特加，加了一些柠檬和可口可乐，好几年没见你了，都不知道你的口味了，你尝尝。”

蒋经国接过酒壶，喝了几口，不禁赞叹：“好喝，好喝，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云桥你懂我。”

正所谓“酒能解酒”，低度的酒只要运用得当，有时候可以调动人体的转氨酶，帮助身体更好地分解酒精。清醒过来的蒋经国叹道：“看样子……你要走了啊……”

“是……”郑龙点点头。

两人相对无言，蒋经国知道，郑龙此去，便是要在徐蚌战场大杀四方，为自己父亲蒋介石敲响国民党最后的丧钟。

“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蒋经国心情复杂，却旋即释然，因为这一刻，没有争斗，没有成败，有的只有友情，他打开行李箱，一副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小心地沉睡在其中，“在苏联时，我时不时会拉几首，回国后，没怎么拉了，今天，我就演奏一首《三套车》，来为云桥你践行吧！”

蒋经国拿起琴，和弦而歌，忧伤深沉的歌声与窗外的风雨秋气，在寂寥悱恻的夜色中静静飘扬。

Вот мчится тройка почтовая（看三套车飞奔向前方）

По Волге-матушке зимой（在寒冬伏尔加河岸上）

Ямщик уныло напевая（赶车人低垂着他的头）

Качает буйной головой（忧愁地轻声歌唱）

О чем задумался детина（乘车人问那年轻的车夫）

Седок приветливо спросил（为什么独自忧伤？）

Какая на сердце кручина（为什么深深地叹息？歌声中充满凄凉）

Скажи тебя кто огорчил（好心人我的爱情受折磨）

Ах милый барин добрый барин（我爱她快一年时光）

Уж скоро год как я люблю（可恨那工头阻拦我们）

Да нехристь староста татарин（痛苦只能往心中藏）

Меня журит а я терплю（它跟我走遍天涯）

Ах милый барин скоро святки（眼看着圣诞节将来临，心上人不再属于我）

И ей не быть уже моей（凶恶的财主要把她夺去）

Богатый выбрал да постылый（她今生不再有欢乐）

Ей не видать веселых дней（赶车人默默收起鞭子，插在了他的腰带上）

Ямщик умолк и кнут ременный（停下吧，受苦受累的马儿呦）

С голицей за пояс заткнул（车夫吐露着哀伤）

Родные Стой неугомонный（马儿呦，我们就要分手，从今后天各一方）

Сказал сам горестно вздохнул（我再也不能赶着马车，奔驰在伏尔加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