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万壑松风

“……校长。”

“哦，是齐五啊。”暂时告别了南京的喧嚣，来到庐山别墅度假的蒋介石，缓缓在躺椅上睁开了眼睛，“唉，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了，你看看我，不小心就睡着了。”

“校长，您一生夙夜忧劳、焚膏继晷、揆文奋武、扫荡群雄，一统天下之心刻刻相催，您这是累的。”毛人凤哽咽道。

“哈哈，我继承了中shan先生的衣钵，本来就注定了自己的一生劳碌不休，这也是无奈之事。”蒋介石拿起了放在桌边的拐棍，“我这一生，虎狼环伺、如履薄冰，我又岂能睡得着啊？只有在庐山，在你们这些亲信嫡系的保护下，我才能小憩片刻，马上，徐蚌开战在即，党国存亡全看这一仗的胜负，我又要昼夜不息地劳碌了。”

看着欲言又止的毛人凤，蒋介石一改平日的威严肃杀，温和地说：“齐五，有什么心里话，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说罢，他坐在凉亭旁的石栏上，看着庐山的云海奔腾、云龙风马，蒋介石的声音很近，又很远：“坐吧。”

毛人凤知道，蒋介石来到庐山休养，不是没有原因的，几天前，他在南京和自己的首席秘书，总tong府国策顾问、代理国民党中yang政zhi委员会秘书长，素有国民党“文胆”之称的陈布雷大吵了一架。作为与蒋介石亦师亦友的当代大儒，陈布雷眼看自己敬爱的“蒋先生”成了众矢之的，被作为“人min公敌”陷于全民的包围中，国民党政治黑暗、官吏fu败、经济凋敝、丧失民心，陈布雷痛心疾首。

一直以来，蒋介石看陈布雷无私心、淡名利，不介入派系纷争，忠实可靠，不但信任他，也很尊重他。凡此种种，都使陈布雷感激涕零，多次表示对领袖的“知遇之恩”将铭记不忘。为了报答蒋介石的信任，陈布雷决定冒死谏言，希望他和共军议合，然后痛下决心整顿吏治、改善民生、收拾人心，以图扭转乾坤。

“糊涂！迂腐！书生之见！”蒋介石没等陈布雷说完，便大发雷霆、大动肝火，用拐杖拄着地骂道，“布雷先生，你要知道，除旧布新、改弦易辙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实现国家的统一、军令的统一、政令的统一！当我们刮骨疗毒、全力自救时，虎视眈眈的共军绝对不会闲着，他们如今内部清明，万众一心，他们会背靠苏联，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攻城略地、大举扩张！”

说罢，蒋介石剧烈咳嗽了起来，多日来不眠不休地奔忙令他心力交瘁，他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声：“布雷先生，别人不了解我蒋中正，莫非你也不知我肺腑？我并不是有心纵容党国内部的贪墨fu败。可强寇在前，共军正巴不得我们停止攻势，他们便可以放开手脚、迅猛发展，席卷天下，再加上李宗仁、白崇禧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在暗地兴风作浪，届时，我国民政府将连一战之力都没有！贪官污吏，将士恨他们，百姓恨他们，我也恨他们！可自古以来，大多数的猫是既偷腥，也抓老鼠，把他们抓了、杀了，简单，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找谁去顶替他们，为党国攘外安内，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蒋介石浮想联翩，望着风起云涌的天幕，虎啸猿啼，万壑松风，他不禁喟然嗟叹。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li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此时内外交困的蒋介石，算是对杜甫《登高》中的心境颇有了解了。

“校长，其实……学生认为，布雷先生说得也不无道理。”毛人凤突然站起身来，轻声开口。

“哦？”

“据学生所知，徐蚌会战战端未开，我八十万大军还没有与共军短兵相接，尚可全身而退。”毛人凤挺直腰杆，罕见地正视蒋介石的眼神，“学生愚见，为党guo千秋兴亡之大计，我大军当全数撤往长江以南！校长，徐州，也就是历史上的彭城，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定都之所，地处江苏省西北部、华北平原东南部，长江三角洲北翼，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没有稠密的水网、层叠的山峦为屏障，虽然物产丰富、气候温和、水源丰沛，但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徐州无险可守、易攻难守，防守方处于绝对的被动。东汉末年，刘备从陶谦手里得到了徐州之地，自然，也包括彭城，刘备引狼入室，接纳了在兖州被曹操击败的吕布，结果吕布反手夺了徐州。刘备无奈，只能请求曹操援救，面对曹操的围剿大军，吕布只坚持了三个月，就被部下绑了狼狈投降，最终被杀。如果我是共军统帅，必然集中全力进攻徐州，在我军被动防御之际寻找战机，毕其功于一役！反之，如若我们撤往江南，加上我海军空军的立体防御，足以扼守长江天险。退守之前，我们可以坚壁清野，掠尽徐蚌、华中一带的五百万壮丁，焚烧聚落，炸毁公路桥梁，把一个满目疮痍、千疮百孔、饿殍遍野的江北扔给共军，我们则在江南整军经武、简拔人才、革除弊政！东南高校林立，不下于北大、燕大、清华，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学生相信——不出十年，我党guo气象必焕然一新，届时再度北伐，中原百姓必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蒋介石一听，深受触动，他赶紧招招手：“来，齐五，别站着，坐！快坐！”

毛人凤坐下后，蒋介石抚着毛人凤的背说：“齐五，我一直以为，你仅仅在特情工作上颇有才具，没想到，你竟有如此的军事眼光！是啊……长江，天堑耳。在古代，长江背后辽阔而温暖的江南，是上天馈赠给我中华民族的避难作。讲的就是晋朝的统治者‘衣冠南渡’，在‘五胡乱华’之后撤退到东吴的故地江东，凭借着长江天险保住了六朝江山三百六十七年屹立不倒，终于迎来了隋唐时期再次的大一统。还有五代十国、两宋时期，北方少数民族的骏马弯刀，面对滚滚的长江再一次望洋兴叹，除了长江两岸距离最短的采石矶，长江对于古代的陆军部队几乎毫无破绽。一条大江，让中华文明的火种得以保存，也保护了无数的黎民百姓免受了许多兵革之苦。三国时代，北方的曹操凭借以强悍的骑兵为主的精锐陆军，纵横北方、所向无敌，就连素以骑射擅长的匈奴、羌人也被曹操打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白狼山一战，他们的首领蹋顿单于都被曹操的猛将张辽斩杀。但是，当曹操扫荡荆州、饮马长江时，面对这条万li巨龙，曹操的优势荡然无存，最终在‘赤壁之战’饮恨，灰溜溜退回了北方。后来，心有不甘的曹操又几次三番兵临濡须口，但江东孙权凭险固守、防守反击，除了在合肥城、逍遥津被张辽打得丢盔弃甲，其他时候愣是吃的亏少、占的便宜多。”

不过，蒋介石很快话锋一转，摇摇头说：“只是……长江实在是太长了，即便是上百万的军队，部署在上千公里的防线上，兵力也会分散。此外，长江防线并非无懈可击，共军只要集结重兵，攻击长江之咽喉，我国军的千里江防就会轰然瓦解！在我看来，长江的咽喉要地有两个。其一，是采石矶，采石矶突兀江中，绝壁临空，扼据大江要冲，虽水流湍急，地势险要，但两岸的垂直距离极短，只要共军在北岸建立永久的火力点，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发起冲击，便可以在长江防线凿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其二，便是江阴，江阴地处太湖水网平原北侧、长江南部冲积平原地带，境内地势平缓，平均海拔6米左右，西南边缘地势偏低，中部、东北部有零星低丘散布其间，但多在海拔只在200米左右，如此一马平川的地势，非常有利于共军突防！说起渡江，共军绝不是不善水战的曹孟德，还记得吗？共军当年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渡江、渡河的两栖作战能力，你千万不要指望万li长江能够阻止骁勇善战的共军，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在徐蚌地区，在野战中，利用我们的机械化军团，给予共军重大打击后，再撤到江南、休养生息。”

“可……可是。”

毛人凤刚想说话，蒋介石制止住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齐五，我告诉你，徐蚌绝不是东北，东北战场，一百万共军以两倍的兵力，出其不意围歼我五十万国军，尚且付出了五万多人的代价；徐蚌地区，我八十万精锐大军对阵六十万共军，共军要付出多大伤亡？哼哼，我不求刘峙、杜聿明能够创造奇迹，更不指望吃里扒外的白崇禧会和我一条心，只需要他们正常发挥，小胜共军后，再撤出徐蚌，到江南休整。届时，我耗尽心血训练的三百万预备队将迅速补充他们的战损，俟美援一到，反攻中原、指日可待！”

毛人凤默然无语，突然，侍从室的一名上校军官急匆匆地拿着一份电文前来。

蒋介石接过电文，忽然间拐杖滑落在地，他颓然地坐倒在石栏上，毛人凤赶紧扶住他，良久，蒋介石长叹一声：

“布雷先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