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集

燕子

燕子十八岁，顶替父亲进厂当了工人。燕子长的白洁，四方脸，柔软乌黑的长发，潭水般晶亮的大眼睛，配上娇媚撩人的柳叶眉，是厂里屈指可数的最俊俏女孩。她说：她自小聪明过人，若不是顶替父亲进厂，将来一定能读博士。她还说：“读初一那年，她曾经在国家级《诗刊》发发表过两首诗歌。”听的人，尤其是同龄女孩，啧啧称叹之后，脸儿变的煞白。报到那天，新工人要军训，燕子随队伍训练场上跑了两圈，出一身汗，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不想跑了，走教官跟前喊：“报告教官！”“什么事？”我腿痛。”教官问：“累的？”“不是，小时落下的！”教官不好追根究底问，一摆手，说：“你给大伙泡茶送水吧！”于是，燕子便从炎热的阳光下走到树荫里。烧水炉在厂房中间，离训练场有一里路。天热，喝水多，燕子提了两趟水，手腕累酸软了。提第三趟时，炉工见她长的漂亮，有话没话跟她搭讪。她轻轻叹口气，也笑笑。炉工愣着神，眨巴着眼睛瞧她。燕子灵机一动，说：“师傅，听说你手腕受过伤？”炉工一愣：“哪有这回事！”炉工下意识看她的手腕：“你？你手腕咋啦？”燕子做痛苦状：“提水扭伤了。”“那？就别提水啦！”“不行，训练场上人等喝水呢。”炉工二话没说，从他手里夺过水桶，飞一样朝训练场跑去。提最后那趟水时，燕子笑吟吟道：“师傅，谢你啦！”炉工不以为然的说：“客气了！”燕子要走了，炉工笑笑问：“，明天还提水吗？”“提呀！”“那就好，明天我换个班，不休息啦”军训结束了，燕子被分配到运行岗位，运行岗位就是污水处理岗位，三班倒不说，空气里整天臭气熏天。干一月，燕子找到车间主任，说：“我胃痛，吃饭后光吐酸水。”燕子捂肚子，柳叶眉都扭曲啦。车间主任问：“从小胃痛？”“不，不是，倒班弄的，闻到那股味道就反胃，想吐！”车间主任想半天，问：“听说你会写诗？”燕子脸上顿感放光：“是呀，《诗刊》都给发表过。”“拿来我看看！”燕子顿感一阵失落，叹气：“可惜，让我弄丢啦！”车间主任又皱眉头。突然，燕子捂肚子往外跑，“哇——”要吐。车间主任心里“咯噔”一声，眼泪在眼眶打转转，说：“你当车间宣传员吧，不过一个月至少有两篇稿子见厂报！”燕子吸吸鼻子，说：“没问题！保证！”燕子干上车间宣传员后，不穿工装啦，天天穿自己那身时髦服装，去班组采访，去厂宣传科送稿。但她坤包里始终离不开口红，镜子，有空对镜子偷笑。两个月过去了，燕子没少往厂报投稿，可惜，一篇都没见诸报端。月底，车间主任问：“咋回事？”燕子说：“原先编辑病了，新编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年底，燕子又回到运行岗位啦。半年后调到了化验室，又半年后去了门岗。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燕子结婚了，又离婚了，至今孑然一身。时光如穿梭，这一年，厂里效益下滑，领导说减人才能增效。于是，厂里发了减人文件：规定，十年工龄以上，自愿申请退出岗位，领导审批后，可办理内退。燕子虽然才三十九岁，她不想干了，多少日夜，梦想去武当山尼姑庵当一个与世隔绝的尼姑！听听轻轻的山风，鸟儿低吟，修身养性，多肃静。几天后，她办完了内退手续。走出厂门那天，她高喊：“解放啦！”她开始干她想干的。“去哪里呀？”一天清晨，燕子拎着拉杆箱兴冲冲刚走出门，一个曾经要好的同事认真的喊住她。“咔嚓”，“噗嗵”，燕子手一松，拉杆箱掉地上了。笑容很快在燕子脸上凝固了，面对自己昔日的同事，多年来唯一能说上话的朋友，显出一副尴尬，而不好意思的神色。同事歉意一笑，说：“真对不起，打扰你的兴致了吧？”燕子从地上捡起拉杆箱，擦擦上面的尘土，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说：“这是旧拉杆箱，早想摔坏它了！”清晨很亮，也很安静。这时，同事发现，她的话依然还有她多年的思想作风，虽然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不见了，换成了超短的掺杂少许白发的尼姑发型，至于身上那装束，多少有点儿与尼姑穿戴相仿。同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同事张嘴，又闭嘴，她想：一个人的思想境界一旦固化，没有霹雳般的体验很难回头。相逢时难别亦难，春风无力百花残：“祝你一路顺风！”一年后，一个风清月朗的傍晚，广场上挤满了花枝招展的男女，踏着震耳欲聋的的士高音乐，疯狂的扭动肥大的，瘦小的；椭圆的，尖细的屁股，翩翩起舞。同时居然发现燕子也在其中，穿着打扮与“疯女”们毫厘不差。满头白多黑少的长发伴随铿锵有力的乐曲，瀑布般飘洒。一曲终了。同事把燕子叫到场地边上，问：“你咋回来了？当尼姑多好！”燕子刚才喜悦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不过，仅仅一霎间，她又笑了，之后一声长叹。“我以为当尼姑吃饱了玩，没想到天天让我扫地，种菜，做饭，我受不了。。。。。。”“唉——”又是长叹，“看来，干啥都不容易啊！”同事说：“是呀，干啥都需要努力！”燕子松弛的眼皮中滚动着泪花：“可惜，时光已逝去！”同事听了，唏嘘不已·。的士高依然“碰擦擦”震响。

回头

他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张签着自己名字的《xx书》，没好气的塞到上衣兜里，回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时，腿一歪斜，差点摔到马路边上。此时的阳光火辣辣的热，晒的柏油马路都软绵了，甚至有的地方开始融化了。瞬间，他浑身流满了汗水，晒得头有些发晕。店铺挤满了街道两旁。每天穿红着绿的男女青年，一对对勾肩搭背，迈着舞步来这儿游逛。还有音像店里飞出来悦耳的音乐，令人陶醉。这条街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每一家商店里头的地面，几乎都印满了他的脚印，衣帽店，首饰店，小吃店等等，只要他在门口一露面，店主都会笑盈盈，使用最客气的语调问：来了？今天打算买什么？”商业街尽头上，是他回家乘车的公交车站点。今天，他眼里，这里的一切一切，都变得寡淡无味了，更多的是烦躁。刚才，他从那个大门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决定不再回忆过去的一切，哪怕一丝一毫都不挂脑子里，全抛光。公交车开过来了，他坐在了公交车上，面对街道两旁一闪而过的人群，还有那些参差不齐的楼房，他念念不忘叮嘱自己：“不要反悔，一定！一定！这一次，他好像下定决心了。颠簸了半个小时，终于回到家里了，推开门的一刹间，他感觉屋里突然变的空旷了，往日的一切都在眼睛里消失的无踪无影了。也许他萌发了另一种想法，或者触物伤情，刚才车上信誓旦旦的想法全忘光了。他渐渐地难于抑制住自己了，他有意无意努力搜寻屋里值得他回忆的一切。

往日的衣柜里，是她盛放衣服的地方，里面挂满了各色各样的服装，以至于密不透风。眼前空荡荡的，就像鬼子扫荡后的村庄，再没有了昔日衣服拥挤的影子了。伤感之余，他低头往衣柜底上看，心脏突然嘣嘣跳动起来了。那是什么？那块涂抹清漆后光洁的橡木板子，竟然躺着一个小纸片，字片上有一行歪斜的字迹，字迹似乎有些模糊了。他弯下腰捧在手里，瞧半天，脑子里努力搜寻纸片来到衣柜底下的缘故。如果追述这张纸片的历史渊源，还要从十几年说起呢。那是一个春风徐来的夜晚，华灯初放的商业街上，络绎不绝的人群中，伴着他和她缠绵的身影。这是他和她恋爱的第一周。热恋就像一锅沸水，两颗心都沸腾在无限的热度里，热度越高，越容易忘记一切。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服装店里。“这件毛领大衣真好！”她站在挂着各色服装的衣架跟前，轻轻地抚摸那件华丽的毛领女士大衣，有些一见钟情，爱不释手的感觉了。那时，他参加工作不久，拿着学员月二十五元的工资。一个月下来，除去生活费，所剩无几。但他很节俭，硬硬从嘴里省，一年下来，积攒了几百多元。他想走开，他感觉买这样的服装是极端奢侈，他的心在颤抖。她却恋恋不舍**毛领女式大衣，迟迟不走。

售货员悠悠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悠，他清楚，售货员的目的一是售货，二还是售货，三是催促他掏钱。他也看到了她期待的目光，秋水般的眼神与售货员的眼神截然不同，一是爱抚，二是期待，三是。。。。。。他摸摸腰包犹豫了，仅仅一霎间，又使劲咬咬牙，拿出半年节省下来的钱，买下了这件毛领女士大衣。回忆总是美好的，纸片上写的什么？他低头放在眼前仔细辨认，纸条上竟然歪歪斜斜写着购买日期，价钱，后边还写着：“难忘今宵”几个字。他心里突然像大海涌起的波涛，既惊魂动魄，又失魂落魄。他抖动着手，把纸条又轻轻放回原处。他放下的一霎间，他似乎看见背后一个身影，眨一双眼睛偷偷看他，他猛然回头看，是窗外一棵树的影子，在风的作用下，影子在玻璃窗上左右摇晃。他走到厨房里。厨房很大，足有七八个平米。当初他来这儿的时候，打算把炉灶，锅碗瓢勺安顿在厨房中间靠墙的地方。她说：“这儿通风差，离卧室近，油烟味道跑不出去，不如把炉灶安排在后阳台上。”当时，他看了一会儿，伸出双手一拍巴掌：“哈哈，你真是家庭厨具布置专家！”她听到他的肯定，心花怒放，给他一个大大的吻。就这样，阳台成了厨房，一晃就是十几年。眼下，阳台上锅碗炉灶，勺子扔的一片狼藉。过去吃罢饭，这些东西摆的整整齐齐。今天，不，好多天了，这儿混乱不堪，过去不用他动手，这儿依然有条不紊，如今，他不去整理，没人给他整理！油瓶倒了，都没人扶了。他扭头看见墙上那一排整齐的挂钩，是他和她赶集的时候，在厨具配件专卖摊上买的。记得那次，她说：“买些挂钩吧！粘墙上挂勺子，铲子等一些零碎件，用起来顺手。”于是，他就买下了，回来粘贴到墙上了。阳台里面有一张小餐桌，餐桌旁边摆着两把椅子。那时候，是他最愉悦的日子，他（她）俩静静坐这儿吃饭，心灵沉醉的舞台上才有如此神话般的故事。他转脸看看筷子笼里那一双筷子，口液已经把筷子头染成了黑色，昔日，他看看黑色，总喜欢说：“恶心”。说实话，他从内心里不是恶心，他感觉她不应该这样节了，应该换一双新筷子，但她坚持说：“能用，没事！”直到今天，两双筷子依然并排站立那儿。这次，他感觉如古代挖掘的无价宝贝，他拿起来，放鼻子下边闻闻，黑筷子头上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但他否认了香味是筷子头发出来的，他有许多幻香，他想：一定是筷子上沾了唇膏的味道，不然，香味从哪里来的？。他久久凝视着筷子，看久了，眼睛疲倦了，他又伸出手，把筷子拿到手，他想扔到垃圾桶里，但很快又转变了想法，仅仅做了一个扔的动作，又把它放到了筷子笼里了。两双筷子并排竖立着，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但又像无缘无故冲昏头脑的人，一致又潦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过，他想：浪子回头金不换，任何事情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破镜定会团圆，这话也许是真的！他走到卧室里，这儿是他俩曾经热恋的地方，也是短兵相接的战场，就像电影《南征北战》上的镜头一模一样，他退缺了，她攻上来了，手里挥着木棍，在他头上飞舞。吊灯打碎了，窗户玻璃打碎了。关键时刻，他发扬了个人英雄主义精神，万水千山只等闲，猛然来了一次反冲锋，拳脚相加后，终于压住了她激烈的势头。他站在这儿，望着“古战场”上，玻璃碎片依然满地，撕碎的衣服，被褥，一条一条，屋里散落满了也不知道哪个国家的星条旗。接着，他抬头望一眼床头上边悬挂的一对蝴蝶结，那是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编织成的，她说：蝴蝶结里寓意深远，究竟隐藏什么秘密，他没问。今天看去，蝴蝶结里仿佛隐藏着她的影子，正朝自己怒目而视，接着又好像在微笑？他凝视良久，是微笑，她眼神里，隐藏着许多让他足以回忆半年的故事。看了一会儿，他慢慢的伸出双手捧起蝴蝶结，轻轻地放在鼻子下边，吻了又吻，之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他突然涌动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下意识捶打自己的头，就像过去做错事的时候，，父母一番教训后，认识到自己错了，决心痛改前非一样。这次，是后悔，还是其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突然眼睛里晃动着她秋水般的眼神，像一团火焰，火焰刚刚燃烧，泪水泉涌般流下来，滴到了火焰上。。。。。。。他沉默，这在几分钟里，他好像度过了漫漫十几年风雨颠簸的时光，眼睛里好像升起一轮红日，照耀的前面的路亮晶晶的。他猛然回转身，推开门，朝她走去的方向追去。走在路上，他并没有垂头丧气，相反，他高高的抬起头，像一个充满自信而又依然快跑的人。他抬起头，朝远方看去。他想：可惜，有很多人，连这一点儿自信都不曾有过。他坚信自己的想法。因为他想起老天爷赐予无望人的一句话：破镜重圆。只要认识到了这一点，无论是谁都会重新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