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决定时刻

一

两天后，军分区的陶司令就收到了独立旅许达熬夜写成的战报，随之附送的还有旅部的会议记录和韩山河、常大山、吕长生等人的联名信，厚厚的一大摞。

陶司令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前两天他还在为孟占山的众多缴获而感到欣喜，甚至高兴之余还奖了孟占山一挺机关枪，谁知这才几天，这家伙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上了风口浪尖。

在那厚厚的一叠材料里，除许达流露出孟占山有功有过希望上级从轻处理以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要求严办，甚至要求枪毙。

陶司令花了好一阵子才看完材料，随后又和徐政委讨论了半天，最后又闭上眼睛思索了半晌，这才作出了一个不是决定的决定：派出一个调查组，调查清楚以后再做决定。

随后，他让警卫员从干部科调来了孟占山的档案。

材料不少，足有厚厚的一摞。陶司令就有点吃惊，一个营级干部能有这么多的材料，实属罕见。

档案显示——

孟占山，大别山人，28岁，参加过“黄麻**”，后转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历任班长、排长、连长、营长、直至团副。

参加过反三路围攻，反六路围攻，漫川关血战，嘉临江战役，山城堡战役等一系列战斗，爬过雪山，过过草地，是个十足的老革命。

看他的奖励材料和处罚记录，却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多次立有战功，与此同时，却又多次受到处分，奖励不少，处分也一箩筐，职务也兜兜转转，至今还是个营长。

最有意思的一段是：当孟占山的部队在骑马岭与敌人血战一昼夜，弹尽粮绝之时，他竟然能想出通过吹冲锋号来吓退敌人，最终确保了战斗的胜利。

看完这一段，陶司令禁不住笑出声来，对身旁的警卫员说：“嗯，此人不错，打仗颇有点创造性思维。”

警卫员乐了，说：“司令啊，这两天我净听您和政委议论他了，不瞒您说，如果让我下到部队，我一定想跟一个这样的指挥员。”

“噢？”陶司令员顿时来了兴趣：“为什么呀？小鬼，说来听听。”

“那还用说嘛？”

警卫员撇撇嘴，一副甚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战士谁不愿意跟个能打仗的指挥员啊？我听说，这个孟营长就不赖，打起仗来老是冲在最前头，你指挥员都豁出去了，咱做战士的谁还怕死啊？……”

“再说了，这个孟营长脑子好使啊，打起仗来鬼精鬼精的，跟着他绝对吃不了亏。跟上这样一个指挥员那是战士的福气，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开膀子打就是了，不光能打胜仗，还能少流血……”

“可反过来说，要是跟上个窝囊的指挥员，那你就窝囊去吧，楞儿呱唧的就会打呆仗，血流的多，牺牲还大，一年半载也没个缴获，简直是窝囊死了。”

“哎呀？看不出来啊？你这小鬼还一套一套的，那你说说，这个孟营长该不该被枪毙？”

“不该，当然不该。不信您去问问，他的部下保证没一个人同意。”警卫员言之凿凿。

“可这家伙太跋扈了，桀骜不驯，还敢打没有命令的仗。”

“嗨，司令员，你咋就不明白呢？那正说明他本事大，本事大的人都这样。”

陶司令员忽然就觉得有点脑袋仁痛，他觉得脑子很乱，有口气堵在胸口里甚是不畅，于是披上大衣，朝院子里走去。

外面阴冷阴冷的，大山间的李家洼完全陷入了沉寂，天上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几颗星星，冬日的夜空在远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苍凉，让人倍感幽冷。

远处的树木萧然肃立，枝杈间光秃秃的，显得异常空寂。

随着轻轻的呼吸，陶司令看到呵出的薄气时隐时现，恰如那个让他一头雾水的孟占山，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他的脑海里。

唉，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平心而论，这是个绝顶聪明，勇猛过人的军人，绝非等闲之辈。可却偏偏性情跋扈，不好驾驭，就像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杀敌如麻，用不好，又能伤了自己。

那么，到底应该怎样处罚呢？

朦胧的夜色中，陶司令一筹莫展。

派出去的调查组整整七天后才返回李家洼，司令部在调查组返回的当天就召开了讨论大会，营以上干部都有参加。

会上，调查组的三个成员依次发言，可讲述的内容却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迷茫。

首先发言的是作战处的廖参谋——廖令奇，他负责调查的是老2团的干部。

廖参谋说：

“总的来说，同志们对孟占山的反应是非常负面的……”

“好多同志反映，这个同志的政治思想极不端正，满脑子就是打仗，他很少对士兵进行思想教育，还经常嘲笑教导员的工作方式。如果战士们对上级有什么不满的话，他非但不加以制止，还和战士们一起发牢骚……”

“平常开个会，听个报告，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还躲在别人的背后打瞌睡，连报告结束了都不知道。”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声。

“同志们还反应，该同志不尊重上级，爱自行其是，还爱摆老资格，走到哪里都要他说了算……”

“他爱冷嘲热讽，说话尖酸刻薄。时常让人面红耳赤，下不来台。”

“另外，他还仗着旅长对他的喜爱，在独立旅里跟玩似的调来调去，在老1团待不下去了，就跑回老2团，实在是拿岗位当儿戏……”

“还有，一捞不着仗打就发牢骚，说什么独立旅里只有他和许旅长会打仗，别人都是半吊子，是瞎指挥！”

“啊？”

台下一片哗然。

“该同志还特别爱骂人，什么**养的、狗日的、娘卖皮经常挂在嘴边，整天老子长，老子短的，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就放、你算个球、你算个卵都是他的口头禅。”

台下的喧哗声更大了，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军纪不严，如何带兵？”

“太不像话了，必须严惩，否则咱军分区这么多干部，都像他那样，该如何管束？”

“我看吶，这个人就不像个干部，一身的匪气，还让他当营长？那还不把他的军阀习气都传给了老2团？”

”就是，别让老2团毁在这个小子手上。”

二

台下议论纷纷。

议论声中，负责调查基层的李涛干事出场了，他清了清嗓子：

“嗯嗯……我呢，调查的是基层……”

“总的来说呢，孟占山同志在基层的口碑是相当好的……”

“不管是一营，二营还是三营，特别是补充营的战士，都将孟占山看作是非常会打仗的指挥员，说他不光作战勇猛，而且很有谋略，看得准，打得狠，跟着他打仗心里特别踏实。”

李涛看了一眼廖参谋。

“另外呢，该同志也不像廖参谋所说的那样伤人……”

“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他特别爱往战士的堆里钻，和战士们有说有笑又打又闹，受了捉弄也不恼。战士们反映，他为人爽直，有事总是摆在桌面上，从不在背后搞别人的小动作……”

“他爱骂人，可他骂你骂得狗血淋头，爱你也爱得跟儿子一样。他骂你，但让你讲话，讲得有理，他服你，如果讲不出道理，还不服气，那就犯到他手上了，非撸你的茄子皮不可……”

“战士们还说，他经常会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拍桌子，但只要把道理讲清楚，让他服气，他就能放弃自己的意见而采纳正确的意见，而且从不记仇……”

“我再说点不该说的，这补充营的战士们听说孟营长被抓，一个个嗷嗷叫，要不是罗教导员拼命弹压，非出乱子不可。甚至啊，连其他营的战士也都替他打抱不平……”

会议室里顿时跟开了锅一样，议论声此起彼伏。

两位参谋发完言，干部们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一个统一意见。

干部们分成两派，一派说他傲慢、张狂、刚愎自用，另一派却说他随和、仗义、令人肃然起敬。

“同志们，我想说两句！”

作战处的陆参谋突然站了起来，两个脸蛋憋得通红。

“同志们，我首先声明，这个调查组里本来没有我，是我硬要去的……”

“我的孩子因为早产奄奄一息，靠孟营长缴获的奶粉才捡回一条小命，所以我不讳言，我想报答他。当然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老婆说啊，要是孟营长受到重罚，她就跟我拼命！”

台下一阵哄笑。

“我这样说，大家一定会怀疑我的公正性，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嘛……”

“可我以人格担保，我所做的调查都是公正的，不藏任何私心……”

“我的调查结论是，孟占山同志在土围子的战斗中是有错，但是过错甚小，甚至是功大于过。”

“啊？”

“什么？”

台下一片惊呼。

会议室里瞬间被一种异样的气氛包围着，混杂着震惊、兴奋与质疑。

陆参谋展开了一张图，挂在墙上，然后接着发言：

“同志们，我仔细研究过这场战斗，还亲自去过土围子、二道岗子和车站附近……”

“之所以调查了七天，是因为我和县大队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在刘集蹲守，抓了一名出来采买的伪军，问明情况之后就把他放了……”

“我的结论是，土围子的战斗之所以损兵折将，主要责任在老2团的其他干部身上。”

陆参谋顿了顿，接着说：

“首先呢，老2团的战前侦查不够仔细，没有发现敌人还有一道内墙，以至于发起进攻后严重拖延了作战时间……”

“其次，敌人在外壕里放了鸭子，我们也不知道，以至于第一条地道白白被炸毁了，浪费了不少时间……”

“再次，我们没有侦察到敌人滞留了一个日军班并新来了二十名骑兵，这样子一下子就多出了三十三名日军，几乎一个小队……”

“最重要的是，如果接到孟营长的通知后立刻就撤退，就不会有后面的损失了……可是，我们没有。”

“那么，为什么没有呢？主要是因为指挥员误判了时间，多打了二十分钟……”

“大家请看，我实地勘察后发现，日军并没有去修复被破坏的公路，更没有去排雷，而是从旁边经过简单的勘测后另辟了一条公路，直接绕过了被破坏的路面……”

“我们低估了敌人，敌人却处处算到……”

“他们放鸭子防止我们挖地道，修内墙形成了二道防线，还用混凝土块在外墙下修了一道能阻止我们挖地道炸毁内墙的阻挡墙。凡此种种，令我们久攻不下，而我们在最后时刻又过于恋战，这才导致了重大损失。”

陆参谋侃侃而谈，越说越激动。

“所以我说，孟占山同志是有过错，但并不大。相反，如果从最终结果来看，他及时撤退保住了补充营，还在车站缴获颇丰，如果韩团长能够及时撤离，那么整个战果还是相当能够接受的……”

“可是，不幸的是，韩团长并没有这样做……

”以上分析，仅供参考。但我要说一句，如果像有些同志说的那样要枪毙孟营长，那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说完，陆参谋还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陆参谋分析的有理有据，而且面面俱到，很快就为讨论会转了调子，众人经过一番讨论，主张轻罚或者不罚的人开始占据多数。

最后陶司令摆了摆手，朗声说道：

“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今天的会议开的相当成功，大伙都畅所欲言，气氛热烈，这很好嘛，理不辨不明嘛……”

“这孟占山同志虽然有诸多缺点，但有一点我很欣赏，他为了作战会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拍桌子，但只要把道理讲清楚了，他就服气，还能放弃己见，采纳正确的意见……”

“我希望我们的同志都能有这样的胸怀。对于孟占山同志的处理意见，司令部会在最近一两天公布，好了，散会。”

三

最终促使陶司令下决心轻罚孟占山的是老2团的赵政委。

赵政委在军分区医院通过手术成功取出了弹片，据刘院长说，取弹片容易，最难过的是感染关，以往由于缺乏抗生素能扛过感染关的是少之又少，可是这一回，正赶上孟占山缴获了一批抗生素，于是赵政委顺利过关。

赵政委稍有好转，就在床上口述了一封信，说他经过慎重考虑和回顾，觉得老2团之所以损失惨重，主要责任在他和韩团长，而不在孟占山。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如果他和韩团长能在接到孟占山的通知后审时度势，及时撤离，就能促成一个漂亮仗——调虎离山，奇袭杨家桥车站，打出一个满堂彩。

可是，遗憾的是，他们没有。

陶司令在接到信以后对徐政委大加感慨：“老徐啊，要是咱们的同志都能像赵政委这样襟怀坦荡，那该有多好。”

徐政委摇了摇头：

“得，看来你是决定对孟占山同志网开一面了？……”

“可我要提醒你啊……这个孟占山同志有点太狂妄，而且是从胎里带的，你陶司令可不要步许达的后尘，一味的纵容……”

“我跟你说，孟占山同志无组织无纪律，目中无人，那和他许达是脱不了干系的……”

“你爱才心切，这我能理解，可也得给他点教训，磨磨他的性子，这样才能服众。”

陶司令点点头。

“嗯，是要惩戒一下……不过，像孟占山这样的同志，到了战场上绝不会让你的规定束缚住他的手脚，从战争的目的无外乎胜利这一点论，手下有孟占山这样能因时因地灵活机动地执行命令、出色地完成任务的指挥员，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当然喽，必须磨磨他的性子，改改他那桀骜不驯、不尊重上级的毛病。”

徐政委笑道：“就是……你说也怪啊，这家伙对领导是一个脸，对战士又是一个脸，就像许达在材料里说的那样，整个一个关公，傲上而不忍下。”

陶司令也笑了。

“哈哈，你老徐还真抬举他，不过，你这样说我倒有了主意。我想啊，现在就让他回作战部队恐怕是不合适的，无论是去老1团还是老2团，都挺尴尬的。先冷处理一段吧……”

“这样，让他去军分区修械所，所长关大和也是大别山人，炮筒子一个，就让这个孟关公到关公门前去耍大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