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贾敬

这时候天已大亮，里间暖阁内依然高烧银烛。丫鬟把我引到暖阁的地炕旁边，我一看，当场差点晕倒在地。

地炕之上一个干瘪老头四肢僵硬仰面朝天躺着，一看就知道死了好久了。让我吃惊的是：他那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紫绛破裂，活像我童年时候冬天被冻疮冻坏了的手背。

雍正死后面皮嘴唇都破了。这竟然是真实的。

等等，死于丹药的贾敬不就是“面皮嘴唇紫绛皱裂”吗？是不是就跟眼前我看到的是一样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端牛奶的丫鬟扭过头去不看，拿毛巾的丫鬟则伸一只手悄悄掩住鼻口。我这才闻见夹杂着熏天酒气的屎尿味。

端牛奶的丫鬟悄声骂我：“死彩明，你就不能快点擦完了了事？熏死个人了。”

原来是是让我用牛奶替死人擦拭破裂了的面皮。

我接过毛巾，在牛奶盆了蘸了蘸，然后小心翼翼在破损处涂抹。这才发现，除了破损，上面竟然还沾着几滴烛油。这才明白弘历刚才的话。想必是他举着烛台过来查看究竟时吃惊之下倒了烛台。

我本想把烛油轻轻剥掉，不聊一动就沾下一点脸皮来。我不敢再动，只好胡乱在上面抹上点牛奶遮掩一下算事。

死人头下的枕头上滴了几滴牛奶，我拿毛巾去擦拭，发现绣花枕头的线缝里露出几片花瓣，我抽出来一看，是芍药花瓣。原来是个芍药花瓣枕头。

就在我们擦拭破脸的时候，房间内又进来好多人。擦完后，我和两个丫鬟这一阵难得没人管束，三个人都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坐在碧纱橱后，隔着纱橱上部的玻璃**外面的人在干啥。

外面阵阵吵嚷声，看来谁也没顾上我们这三个雍正的兼职入殓师呢。

吵嚷之声一直持续了有一刻钟之久，我倾耳谛听之际毫无感觉，等意识到他们话语中反复出现的几个人名正是后来《清高宗实录》提到的名字时，我心里顿时明白老好人曹振镛其实并非是个糊涂蛋。他记录雍正之死场景的文字是（幸亏我穿越前脑瓜子还好用）：

上趋诣御榻前，捧足大恸，号哭仆地。……寻请恭备黄舆奉大行皇帝还宫，一遵圣祖仁皇帝大事（指康熙死后）礼仪。请上（即乾隆）前导以行。于是谕内大臣海望持合符开门进城，同多罗履郡王允裪（时年五十一岁）入乾清宫豫备。公讷亲、内大臣常明为后护。果亲王允礼（时年三十八岁）、諴亲王允秘（时年十九岁）、和亲王弘昼（二十三岁）、大学士张廷玉随进宫。公丰盛额、乾清门侍卫等随大行皇帝黄舆进宫。庄亲王允禄（时年四十岁，乾隆元年食亲王双俸，乾隆四年因弘晳案被削爵停双俸并罚亲王俸五年）随皇太后及宫眷进城。圆明园阿哥弘曕年甚幼，不必随进城。派显亲王衍潢（时年四十四岁，为雍正早年潜邸雍和宫总管）带散秩大臣二员在园照看。

这段文字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一张透明的窗户纸罢了。

第一：为什么要说乾隆抱着他爹的脚而不是抱着头大哭？面皮都破了还怎么抱。何况乾隆还把烛油滴到特爹脸上了。

第二：这段文字中提到的名字，除了雍正的兄弟和儿子之外，其余的全是皇帝的警卫部队的官员。其中以领侍卫内大臣为头衔的有：海望、常明、丰盛额、庆复（侍卫内大臣也是警卫部队长官）。另有不计名字的“乾清门侍卫”若干。

以散秩大臣为头衔的有：讷亲。另有不计名字的“散秩大臣二员”被调出乾清宫留在圆明园内。

也就是说，此刻紫禁城内几乎所有的警卫部队长官被调出了紫禁城。

第三，注意上段文字中并无鄂尔泰。

曹振镛说在雍正死亡现场当天并无鄂尔泰。那为什么后来的《张廷玉年谱》说鄂尔泰也出现在了现场呢？

先来看张廷玉的说法：

《张廷玉年谱》记载：

八月二十日，圣躬偶尔违和，犹听政如常。廷玉每日进见，未尝有间。

八月二十二日漏将二鼓（大约九点至十一点），方就寝，忽闻宣召甚急，疾起整衣，始至圆明园，内侍三四辈待于园之西南门，引至寝宫，始知上疾大渐，惊骇欲绝。庄亲王、果亲王、大学士鄂尔泰、公丰盛额、纳亲、内大臣海望先后至，同到御榻前请安，出候于阶下。太医进药罔效，至二十三日子时，龙驭上宾矣。

张廷玉的话里有真有假。先说哪些是真。

庄亲王允禄（16阿哥）、果亲王允礼（17阿哥）等后至。这是真的。允禄、允礼出现前只有弘昼、弘历最早到了死亡现场。注意，张廷玉的说法是允裪（12阿哥）、允秘（24阿哥）、衍潢（皇室宗亲，其时为雍正私邸雍和宫总管）三人并不在现场。

内侍三四辈待于园之西南门，也是真的。内侍就是警卫部队官员之意。三四辈的意思是各个级别的新老警卫官员几乎悉数到场。这也是曹振镛列举了数位警卫官员出现在现场之意。其中最老辈的内侍如讷亲等此时已经从散秩大臣升官到军机处大臣了。

其余全是假话。包括：

第一，雍正并非在官员和张廷玉等人到场后才死去。而是这些人是在雍正死后才被喊到现场的。而且到场后的时间已经子时（凌晨一点至三点）以后了。

第二，人都咽气了，从哪来的进药？

第三，鄂尔泰并不在现场（在哪儿呢？此刻鄂尔泰应该在隆宗门内的军机处。）

第四，更为关键的是：张廷玉也不在现场。真正在现场的是刚才那个额头上有胎记的瘦个子青年，那是张廷玉的大儿子张若霭！

张廷玉此刻其实也在隆宗门内的军机处！

张廷玉为啥不说是他大儿子在现场而是自己呢？一是因为张廷玉写作此一回忆录时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二是他以此炫耀他为乾隆登基立下赫赫战功。

正当我为自己参透清代官方史料暗自得意之际，暖阁间的推拉门（妈的，碧纱橱原来是个推拉门！）被悄悄拉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蹑手蹑脚进来，朝着我低声道：

“死彩明！这么老半天还没捯饬好吗？娘娘催你呢。”

怎么大的小的丫鬟都骂我“死彩明”呀。我招谁惹谁了呀。

我吧嗒一下甩下脸来，预备责备她干嘛喊我“死彩明”，不料这丫头见了，却伸一只手在我屁股上狠命扭了一下，低声道：

“死彩明你还敢给我甩脸子！看我改天能饶了你。”

一边说一边又揪着我耳朵说：“麻溜的，娘娘催你呢。”

我被这丫头揪着耳朵来到娘娘跟前。

此刻我还没意识到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一场阴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