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战地玫瑰的温暖创造 一

驻地旁的小溪边，十几个年轻的身影正围聚着，奋力凿开溪面坚硬的冰壳，冰屑四溅。冰层破开处，幽暗的冷水泛着凛冽寒气。姑娘们毫不犹豫地将浸满冰碴的毛巾捞出水面，直接往冻得通红的脖颈和脸颊上用力擦拭。冷水激得她们不由自主地打着寒噤。

“史记者！”女八队队长于晶一眼发现史沫特莱走来，快步迎上前。

史沫特莱的目光掠过这些年轻而坚韧的面孔，这些平均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们，眉眼间尚存稚气，却被早早刻上了沉毅。

“我要参观你们的宿舍！”

“宿舍在这边。”于晶引着她穿过晒场，麻绳上挂满了洗得发白的绑腿。推开一扇木门，一股混杂着麦草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不过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一张张床上的被褥虽然被叠成方正的“豆腐块”，却掩不住草垫下探出头来的麦秸。

史沫特莱环顾这拥挤却异常整洁的陋室，问道：“于队长，你们女八队有多少人？”

“一百多人，”于晶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的柔软，“大多是从江南敌后历尽艰险突围出来的学生，都是有知识的热血青年。”

史沫特莱的目光扫过床铺：“队员们……经常洗澡吗？”

于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夏天还好办，就在河里解决。可一到冬天，”她无奈地摇摇头，“天寒地冻，缺盆少桶，只能……少洗了。”

就在这时，史沫特莱的目光被靠窗位置的一位躺在床铺上的女兵吸引。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被角，景象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一只瘦小的手掌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那手背上竟布满了密密麻麻、黄褐色的疥疮痂块。

“小柳！”于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惶和被撞破秘密的狼狈。

被点到名的女兵像受惊的小鹿，猛地弹起身，慌乱地将那只布满疮痂的手死死藏到身后。

史沫特莱没有犹豫，她伸出手，温热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些凹凸不平、冰冷粗糙的痂块边缘。小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却倔强地低垂着眼帘，不敢抬头。

“多久没换药了？”史沫特莱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卫生队……硫磺膏……要留给重伤员用。”小柳的声音细若游丝。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两个年轻姑娘清脆的说笑声，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怕啥？虱子可是咱革命的勋章哩！”一个声音带着戏谑的豪气。

“可不！它为啥偏偏爱跟着咱？这是要跟咱们一块儿革命呗！这叫‘革命虫’！”另一个声音笑着附和，充满了苦中作乐的戏谑。

“胡说八道！”于晶立刻朝门外高声喝止。她转过头，正好撞上史沫特莱那双灼灼逼视的蓝色眼眸。于晶解释道：“史记者，大家……大家只是苦中作乐，说笑罢了……”

“所以就用满身的虱子和疥疮，来证明自己能吃苦、够革命？”史沫特莱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战士，应当是整洁、体面、充满生命力的战士！不是拖着病体、满身寄生虫、在肮脏里打滚的乞丐！”

于晶试图进一步解释：“我们这……都是艰苦的环境造成的！”

“是的，”史沫特莱强压下激动的情绪，“新四军指战员身上长虱子、生疥疮，这的确是极端艰苦恶劣的环境造成的。虱子这种害虫，越是艰难困苦，它越是如影随形地缠着你！但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应当习以为常，甚至以此为荣！我恳切地劝告大家，必须要注意清洁，必须讲究卫生！因为这不仅仅关乎个人体面，它更直接关系到我们每一个革命战士的身体健康，关系到我们部队的战斗力！一个被病痛和寄生虫拖垮的战士，怎么有力气拿起枪去战斗？”

于晶怔怔地望着史沫特莱，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炽热而纯粹的光芒。她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尤其是你们女队，”史沫特莱的语气缓和下来，却依旧郑重，“更要严格要求，成为全军的表率！从今以后，如果哪位女战士身上再发现虱子、疥疮，那就是你这位队长的失职！”

于晶猛地挺直了腰板，仿佛在接受一项重要的作战任务：“是！史记者！我们一定坚决执行！”

“好！”史沫特莱投来赞许的目光。她毫不犹豫地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拿着！这是五百美元，我发表战地通讯的稿费。下个月我再来时，我要看见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淋浴间，而不是姑娘们手上那些令人心痛的疥疮！”

于晶伸出手，无比郑重地捧起信封：“保证完成任务！”

叶挺的住处是一栋青墙黛瓦的二层小楼，坐落在云岭罗里村的梨树丛中。那条唤作“黑豹”的德国狼犬，此刻正伏在书房门槛上。它的皮毛在斜照的日光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竖起的耳朵随着主人浇花的动作微微转动。

史沫特莱踩着青石板路进来时，黑豹只是抬了抬眼皮。这位美国记者已是常客，它认得她身上总是带着笔记本和相机的气息。

“你看它，”叶挺放下喷壶，抚着黑豹的颈毛，“来了一年多，从不肯吃外人给的东西。”他的手停在狗项圈上，那里刻着个“挺”字，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我早注意到了。”史沫特莱在藤椅坐下，掏出笔记本，“上月你发烧那晚，它就蹲在卧室门外，护士送药都要经过它的审查。”

叶挺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秋菊。他递给客人一杯刚沏的黄山毛峰：“上周有个生人闯进菜园，它扑到半途认出是送菜的老乡，居然懂得收住势头，只低吼着把人领到卫兵那儿。”

“通灵性的很。”史沫特莱望着黑豹说，“有天早晨我来找你，见它在桥头打盹，就知道你准是出去了。”

这时，史沫特莱翻开笔记本，认真地问：“叶军长，我想问问，新四军和八路军有哪些不同？”

叶挺望向窗外整饬的菜畦。“哦，新四军和八路军的兵力构成大不相同。”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八路军是正规军组成，主要成份都是农民。我们新四军的骨干是游击队，我们还从上海、江浙等地吸收了数千男女知识分子。”

他略作停顿，打了个生动的比喻：“八路军像北方的红高粱，朴实坚韧；我们新四军，倒像是江南的水稻——扎根在三年游击战的泥水里，现在又嫁接了许多新穗。”

史沫特莱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接着问：“从文化构成上看，你认为新四军的水平如何？”

“从文化水平构成看，新四军占比应该不低。”叶挺扳着手指细数，“八路军的知识分子主要来自北平，但为数不多。我们这里，有从上海来的医生，杭州来的教员，南京来的学生……光是上月就来了二百多知识分子，个个揣着救国的热望。”

“他们能适应严格的军队生活吗？”史沫特莱想起前天在教导队见过的那些戴眼镜的年轻人。

“好比把温室的花移栽到山野。”叶挺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有个复旦的大学生，初来时被子都叠不齐，急得直跺脚。后来派他去**组，现在能赤脚在田埂上教老乡认字了。”

黑豹忽然竖起耳朵，喉间发出轻呜。叶挺拍拍它的头：“去吧。”那黑影便悄无声息地融进渐浓的暮色里，去巡视它的疆域了。

“经费够用吗？”史沫特莱压低声音问。

叶挺苦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据：“新四军身处南方，战时的经济和生活还是非常困难的。你看，这是上个月向当地士绅借粮的凭据。我和项英等军部领导经常为军饷和弹药焦急，四处奔走，筹粮筹款。”

史沫特莱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对知识分子是如何管理的呢？”

叶挺的神情变得温和：“我们对知识分子既宽容又信任，对个别散漫、不习惯军队生活的人，让其在火热的战斗生活中自觉地慢慢改变。”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说作家聂绀弩、诗人叶芳兵，在我们新四军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节奏，并且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和才干。不久，他们都成为出色的**员、革命军人。”

暮色渐浓，炊烟在远山袅袅升起。史沫特莱合上笔记本，忽然说：“听说聂绀弩写了新的小说？”

“《收获的季节》。”叶挺眼睛亮起来，“写的就是知识分子怎么在战斗里脱胎换骨。好比铁匠铺，要把生铁打成好钢，火候急了会裂，慢了又不成型。”

他送客人出门时，黑豹已守在小桥那头，像一尊忠诚的雕塑。史沫特莱走出很远回头，还看见一人一犬的剪影映在渐暗的天光里，像一幅墨色淋漓的山水画。

在被夕阳温柔笼罩的林间空地上，二十几个年轻的新四军女战士围坐成一圈，人群的中心是史沫特莱。她正用一块捡来的石块，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用力地勾勒着线条。

“姑娘们，看这里，”史沫特莱说道，手指点着石板上的简易示意图，“瀑布的位置，就在东南方向，离我们这里大约三百米。水流充沛，落差也足够。我们不需要复杂的机械，只需要想办法把这股山泉，引到这里来！”她的笔尖顺着画出的线路移动，最终落在一个用圆圈标注的位置——那是她们计划建造浴室的地方。

这个提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建造一个能洗澡的地方，这在物资极度匮乏、战斗频繁的皖南，简直是奢侈的梦想。女兵们常年忍受着汗湿、泥泞和恼人的虱子困扰，清洁成了她们心底最迫切的渴望之一。

然而，希望的火花刚刚燃起，就被一个现实的声音打断了。“史记者，”说话的是于晶，“去年后勤排的男同志们也试过用毛竹管引水，想法是好的，可那竹管接缝的地方，到处漏水！根本存不住水，白费力气。”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下，失望的情绪在女兵们中间悄悄蔓延。三百米的距离，蜿蜒崎岖的山路，如何克服竹管接缝的渗漏？这似乎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难题。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一个清脆得如同山涧溪流般的声音，从人群的角落里怯生生地响了起来：

“用松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杨小菊，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新兵，脸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大眼睛像山泉般清澈透亮。她有些腼腆地举起了手中握着的半截松明——那是她们夜间照明用的简易火把，此刻正散发着浓郁的松香。

“我……我爹是篾匠，”杨小菊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们老家编竹器，要密封接缝或者堵漏，都用熬化的松脂！把松脂熬得滚烫滚烫的，趁热涂在竹管的接榫口，等它凉了变硬，就跟石头一样结实，一滴水都漏不出来！”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暮霭！于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一步跨过去，从杨小菊手里接过那半截松明，凑到鼻尖深深一嗅——一股浓郁、清新、带着山林气息的松脂香味立刻钻入鼻腔，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菊！你真是个小诸葛！”于晶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对！松脂！漫山遍野都是！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她立刻转向史沫特莱和其他战友，果断地说：“史记者，我看行！小菊这法子，准能成！我们明天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