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贫贱百哀

企业家表彰会设在谯城一家五星级酒店。卫东风车到，汤嘉莉从玻璃窗里远远看见白桃花守候在旋转门厅前。猎人需要不时地捕捉猎物，白桃花看重这个圈子，她要在这里狠狠捞上一把。带进会场白桃花不见踪影。会议正像白桃花预测的那样，颁奖表彰用不到半个时辰，其余时间酒会。乐队伴奏着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淄河》圆舞曲，服务生托着酒盘穿梭宾客之间，有几位舞迷忍耐不住和情侣走进舞池翩翩起舞。高富美端着酒杯满脸笑容走过来。

“老弟，请问这位？”她问。

“昔日老友，曾经下放在我们生产队的知青汤嘉莉。”卫东风介绍。

“知识女性，气度不凡，在哪里高就？”高富美问。

“谯城市著名的妇产科医生，下海开诊所。”卫东风回答，拍拍她的肩开玩笑说。“高女士那天高兴了想为你的情人造小人，她可以指导你优生优育。”

“你这个千刀砍得，拿姐开这样的玩笑，姐只能屙屎不能生人。”高富美挤眉弄眼故弄玄虚。

“五十五抓地虎，老胡对你的功夫下得不深，感动你了说不准。”卫东风调侃。

“老胡外表风流，骚在嘴上，中看不中用，实战演习没有胜过一次。”

旁边有人请汤嘉莉跳舞。汤嘉莉天生具备唱歌跳舞的才华。红星厂组织工人文艺宣传队，工会**第一个邀请她，汤嘉莉坚决不肯参加，工会**找到郑星远做工作，赶着鸭子上架。汤嘉莉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炮走红。嗓喉洪亮音色优美吐字清晰，她唱歌具有穿透力。跳舞更不用说了，身材修长，长腿长胳膊细条腰，舞动起来楚楚动人。以后每次组织文娱活动，都少不了她。她成了红星厂文娱骨干台柱子。她代表红星厂参加过谯城首届华尔兹舞蹈比赛，成绩不俗。机会到了，这是她的强项，她要借此场合展示自己。汤嘉莉大方接受邀请，一个曲蹲亮相，搭上对方的手，随着轻快的音乐旋转进舞厅。尽管汤嘉莉没有穿着舞衣舞鞋，她那经过专业训练的娴熟优美的舞姿，一下打动围观者，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待一曲跳完后，围观者才想起打听这位舞蹈皇后是谁带来的女伴。卫东风当仁不让，献上一束鲜花，挽着她的手臂在舞池里绕转一圈。卫东风神气活现趾高气昂出足了风头。

“高女士为我们献上一曲，咋样？”卫东风有意走到高富美的身边低声说。

“来不了，没有十年的功夫，赶不上你的女友。”高富美甘拜下风。“小子艳福不浅，叫你的女友好好调教你，免得在高档场所流露出乡下人的龌龊相。”

汤嘉莉矜持笑笑，她瞬间找回那久违的虚荣和满足感。有人提议舞蹈皇后献上一支歌。汤嘉莉望望卫东风，卫东风鼓励她：“展示你最光彩最绚丽的一面，我脸上有光。”

酒会一直延续到午后。白桃花后来告诉她，整个酒会她成了中轴，众人议论的中心，赚足老板们羡慕的眼光和赞美的语言。汤嘉莉一夜间成了企业界名声响亮的风流人物，卫东风也感到身价百倍。

汤嘉莉羡慕这样的夜生活，歌舞升平吃喝玩乐身心愉悦。当她返回到新村，冰火两重天。这里是平民窟，垃圾遍地鸡飞狗跳，争吵打闹骂声不绝。贫贱夫妻百事哀，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为的一个字“钱”。

汤嘉莉昨晚熬夜，今早贪睡，朦胧中听到有人打门。她急速穿衣开门，是葵嫂。

“汤医生，咱家老葵早起跌跤，快去看看。”

汤嘉莉背起药箱一溜小跑赶到老葵家。老葵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汤嘉莉忙打强心剂。一刻钟后，老葵苏醒。

“哮喘病起床行走，动作要缓慢，千万不能剧烈。”汤嘉莉间接责怪葵嫂，家中有重病人，强迫看管照顾，少去外面玩耍了。

“不成器的两个儿子，为这两间破屋子打闹来家。老葵越想越气，一夜没睡，早起小便不慎跌跤。”

老葵属红星厂下岗职工中困难户之一。自己不能出门挣钱，反而每月要花费大把医药费，协保那三四百元还不够买药的。住房改革，公房私卖，老葵拿不出那几千块钱准备要放弃。老葵有孬心，交不起买房钱，谁还能将他赶到露天住？长子大葵得知自己掏钱买下，等两位老人百年之后，房产归他所有。小儿子小葵到了婚嫁迎娶的年龄，要在家布置新房。大葵得知后坚决不允。说这房子是我买下的，别人不得抢占。小葵说这是我家，娶老婆布置新房不在家在那里？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老葵和稀泥说，你弟弟谈个对象不容易，先把婚事办了再说。产权归你的，你弟弟也有居住权。大葵不同意，小葵不让步，弟兄俩在院子里打了一架。老葵差点没气昏。拿起棍子把两个儿子打出门。老葵一口气窝在心里，千说万说都是自己没本事，落下不中用的病身子。要是好模好生的，出门打份工，也不至于穷到这步田地。老葵越想越气，内心自责一夜没睡，早起解小便起来猛了，头脑眩晕，一个踉跄没有站稳，草个儿般的栽地，幸亏葵嫂及时发现，请来汤嘉莉抢救，寻回一条命。

“救我干啥呢，腿一伸眼一闭死了干净，眼不见心不烦，这种苦日子俺过够了。”老葵老泪纵横哭着说。

“说那些不现实的话干啥？城西水库没盖盖子，想死还不容易，去那里投河没人阻拦。”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么多年葵嫂被折磨得心肠狠硬。

“你为什么还请来汤医生抢救俺呢。”老葵反驳。

“你倒在家里，俺不能不管。你死了，腿一伸眼一闭去阴曹地府享福，让俺日后落下骂名，俺没那么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敲白糖瓜似的争吵，汤嘉莉看不惯。

“家穷人病，还脏吵，外人看笑话。葵叔这一跤名是救过来，就怕轮椅上渡一生。”

“汤医生，你别吓唬俺啊。”葵嫂惊慌失措。

川妹来了，进门大声咋呼：

“葵叔怎么啦，从床上掉下来，跌的咋样？”

“命保住了，要在轮椅上渡一生。”葵嫂回答。

“这事儿都怪大亮子。”川妹捶胸蹬足，大骂赵天亮。“新村住的都是大好人，俺每天一个一个为你们祷告，祈求天上主保佑你们平安无事。汤医生你感觉咋样，近来一帆风顺吧？郑厂长落大难，俺祷告的最多。主托梦给俺明年开春他就能平安归来。葵叔俺也为你祷告。昨天大亮子强行拆了教堂，摆上麻将桌。害的俺没法向主祷告，祈求神灵，葵叔就出大事了。”

“红星厂这么多下岗穷工人，主要是有神灵咋不拉扯咱们一把呢！”汤嘉莉不相信宗教迷信。

“神灵信则有，不信则无。俺天天祷告心诚则灵，郑厂长明年开春定会回来。不信等着瞧。”川妹虔诚笃信。

“谢谢川妹，星远要是提前出狱，我会登门致谢。”汤嘉莉半信半疑。

老葵双腿瘫痪，果然坐上轮椅。葵嫂去不了“夕阳红”老年歌舞队，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她要把老葵推到篮球场旁边晒太阳，吃午饭时再推回去。一天来回四趟，缠人。葵嫂除了烧饭，也没有多大的事情。闲空时常到汤嘉莉诊所坐坐，说些家常话，都是些新村里家常理短鸡毛蒜皮事。秦大凤好长时间没见她的面，摆地摊生意忙，苦钱糊口。今天突然有时间来操闲。

“凤姐咋不赶集摆摊了？”汤嘉莉惊讶。

“人不死钱有的挣，俺想开了，这样没日没夜的累，累到了不值得。”秦大凤直言快语。“瞧妹子保养得嫩腻腻水灵灵，脸蛋子红苹果似的，白里透红，是男人都想多看几眼。俺晒的成了黑驴蛋。”

“你是怕国庆大哥不认你啦？”汤嘉莉开玩笑说。

“妹子俺来就是和你商量事。”

葵嫂见两人说正经事转身要走，秦大凤拉住。

“葵哥给你拴住，歌舞队去不了。俺生意停歇几天，在嘉莉这儿搓几圈麻将咋样？”

“三缺一，少一条腿。”葵嫂说。

“大亮子喊来，那小子天天嚷着打麻将，瘾大得很。”

葵嫂去邀人了。

“俺听说去南方打工的人，在外面都找了小妹。”秦大凤神秘兮兮地说。

“道听途说，十里无真信。”汤嘉莉不相信。

“和国庆一道去南方打工的朱歪嘴老婆突然给俺一个电话，要俺去她家聊聊。那个女人有心计，不声不响的突然袭击到南方，发现她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同锅瓦勺同居一个屋。男人嬉皮笑脸调侃说，临时解决问题，减少老婆负担。那女人泼辣吵闹，俺不要你挣大钱了，再不看管，俺落个人财两空，好了别的**人。强挣硬拽把朱歪嘴弄回来。朱歪嘴老婆向俺透露，他们打工的模具厂旁边是纺织厂，女工下班后个个打扮花枝招展。哪有鱼儿不沾腥的。你不沾人人沾你，在那儿打工的男人都有一个临时家。男人管女人吃住，女人管陪男人睡觉。男人女人混长了混出感情，家里的老婆，歇菜。”秦大凤眼光暗淡，声音哽咽。“国庆要是那样没良心了，俺在家钱也没少挣。一张脸晒成了黑炭头，自然比不上那些粉白细腻的嫩脸蛋。”

“急火攻心，消停顺理。”

“俺就是为这事来和你商量的。”秦大凤怨天怨地。“红星厂时穷日子过的安稳平静，哪有这些啰嗦事。现在日子好过些，烦心事增多。男人像小鸟关起来挣不了钱，放出去又怕飞远不归窝。”

“那你也突然袭击去趟南方，将事情水落石出，再把国庆大哥弄回来？”

“俺有这个想法。”秦大凤说。“国庆身体好，哪方面要求强烈，虽说四十好几岁了，在家的时候，一个星期要俺两三次，不依他立马就翻脸。这样的男人放外面安能放心吗。为了这个家庭不缺那几个钱。把他捞在身边看管，他不敢花花心。”

“做男人也难为，出门挣大钱女人在家不放心，栓在身边看管着无所事事又闹烦。他每月捎钱回来吗？”

“他不敢少个子儿，每月汇来的钱是红星厂工资的两三倍。”秦大凤回答。“女人不能图小利伤大害，当初俺嫁给他终生依靠，到半道上孩子大了，自己老了，成为夕日黄花老菜帮时，再被他一脚踢掉，亏大了。”

两个女人说着闺蜜话，葵嫂和赵天亮姗姗来迟。

“瞎耽误半天的功夫，马上要回家做饭了。”秦大凤喳喳呼呼嚷着。

“碰见西洋景，多看几眼。”赵天亮诡谲说道。

“说说让咱们见识见识。”汤嘉莉笑问。

赵天亮老猫上锅台轻车熟路为自己沏杯茶，砸一口润润嗓子。

“来时碰见派出所片警老宋，照直不弯进了铁拐李的家。咱紧随跟着绕道后窗偷听片刻。你们猜为着啥事？”

“铁拐李何仙姑这阵子筛抖得还成样儿，新村快呆不下了。人家有福气吗，生个有出息的宝贝女儿在外面挣大钱。”葵嫂阴阳怪气说。

“这回叫他俩不张狂了，小仙女吃上人命官司。”赵天亮说半截话，三个女人吃惊不小，忙问：

“说清楚些。”

“咱在窗下断断续续听到，小仙女在外面先是开美容美发店，她嫌不挣钱，召集几个小姐做皮货生意。生意好忙不及自己也上阵。那天也该她倒霉，来个老者要洗头，并且点名道姓要小仙女亲自动手，洗着洗着，老者掏出两张百元大票，老牛要吃嫩草。小仙女经不住引诱，便带他到里间房做事，只做了一半，老者激动心脏病发作，死在小仙女的身上。人命关天，小仙女被公安局关押。老宋来通知家属，先有思想准备，听后处理。”

剥去神秘感，显露真相，三个女人听后，想笑笑不起来。

“打牌打牌，抓紧时间还能来一圈。”秦大凤催促。

新村人气恨铁拐李何仙姑老俩口，一个条半腿一个兔唇嘴，红星厂职工看在残疾家庭，处处照顾。企业破产，下岗职工混的吃不上饭，他家小仙女提前下海挣回几个钱，他俩不该招摇过市，显摆炫耀。尤其那个兔唇嘴的何仙姑，从农贸市场买回一刀肉或是一条鱼，有意拎在手中逢人打招呼，鱼肉降价了，比昨天便宜两毛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买了荤菜，犯厌。小仙女不像她父母，烧不烂煮不透的酸性味。姑娘懂事，生的漂亮嘴也甜，见着熟人该大喊大该小嚷小，街坊邻居喜欢。突然出这档子事，谁人也不想多谈论看笑话，为生计被逼无奈。

麻将刚玩几牌，川妹抱着奶娃子串门。赵天亮不高兴。

“你不在家念《圣经》，来这里干啥？”

“俺来你还不清楚，讨彩头吃细面。娃儿奶水不够，需要买奶粉。”川妹毫不隐晦要钱。

“咋不向主讨钱买奶粉呢？”赵天亮低头打牌不望她一眼。川妹伸手将他面前的钱捋进手里。赵天亮要争夺汤嘉莉拦住。

“咱这儿的钱一并拿去吧。”她把面前的钱塞进川妹的手里。

“汤医生的钱俺那好意思要呢。”嘴说着，钱已经装进口袋，笑嘻嘻地走了。

“苍蝇不叮无缝蛋，大亮子你和川妹咋回事？”秦大凤问。

“一句话说不清。”赵天亮唉声叹气直摇头。“她生孩子咱给她请来汤医生，后又转到县医院剖腹产。川妹说主委托咱救了她和孩子，要孩子认咱做干爹。孩子向干爹要奶粉钱成了天经地义。”

“川妹可伶，你是光棍，凑乎在一起过吧。”秦大凤做工作。

“汤姐也不止一次劝咱，帮衬帮衬川妹，到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可川妹不食人间烟火，一天到晚迷恋耶稣教，依靠主来拯救她。结果没米下锅，她还是找咱要钱。咱建议撤出念经堂改成麻将室，新村人照顾，一天也能赚上百儿八十元糊生活，她死活不同意。这样的女人谁能和她过一起。”

“川妹越是这样，你越是不能放弃，娘儿三个无依无靠，你再不帮衬一把，死路一条。”汤嘉莉尽量劝说。

一圈麻将没打完，有人来报信说，葵嫂的两个儿子在院里打架了。葵嫂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