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章 幽灵色心

夜幕中，彭家店方向响起的激烈枪炮声，惊动了距离那个小集镇三四里左右一处静僻的小山坳。山坳最深处的几片林间空地上，已然扎下了三顶帐篷，藤浦防疫调查队的全部十二名成员，在那枪炮声响起之前，多数都进入帐篷准备就寝了。

整个白天的时间，调查队始终都在这个隐密的地方度过的。来自南京部队长的电令，明确要求他们就地躲避，在得到新指令之前、不得再暴露于当地支那军甚至普通民众的视野之内。耐不住寂寞的副队长结城直三，在临近日落时分，曾经带着一个队员溜出了山坳，朝着彭家店集镇的方向小心行进了不足两里的路程。结城副队长是以侦察的借口向藤浦贞贤勉强提出这次出行的，他也的确希望能够发现一些新的情况。

然而，可望不可及的彭家店方向仍是一片宁静，他们既没有遇到从那里赶集返家的乡民，也不敢再进一步向那里靠近。最终只得怏怏地又溜了回来。

“南京方面如果已经通知了附近驻军的话，今天应该有部队采取行动了，彭家店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寂寞难耐的结城中尉，回到山坳后与队长藤浦军医少佐分析着外面的局势；然而后者却是对行军作战近乎一窍不通，只知道老老实实地执行稻森部队长电文的命令。

“被动窝在山沟，但愿不要被新四军一头撞进来端了老巢……”在藤浦队长那里找不到共同语言的结城中尉，嘟嘟囔囔地撇下他去抽自己的闷烟了。

藤浦贞贤等四名军医，却在这个白天近乎全天都呆在一起，同样是被动地等待，军医之间倒可以找到许多感兴趣的话题。

眼下仍然在满蒙边境草原地区激烈交锋的诺门罕战役，就成了军医们热议的对象——由于驻屯满洲国的石井部队随关东军参战并组织实施了“特别撒播”，使得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藤浦贞贤们，得以及时知晓了这场在世界角落进行的战争。

“为什么一定要用人工撒播的方式呢？我非常钦佩石井大佐手下敢死队的勇士们，可是那些勇士显然也都是石井部队的医学精英吧？如果他们不幸被感染而丧生，对帝国陆军而言，难道不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吗？”

发出这番感慨的，又是宫泽敏夫军医大尉。这几天，宫泽大尉有关于此的感慨似乎格外之多。或许，是预感到类似石井部队组建敢死队的情形、迟早会有一天落到南京城里的稻森部队的头上，进而落到他这个军医大尉的头上罢。

由于这一番牢骚尚属于业务探讨范畴内的话题，队长藤浦贞贤便没有给予批评和回避，他瞄了瞄除宫泽大尉之外的另外两张同行的面孔，从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乃至畏惧，于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答案是有出处的——稻森部队长不久前主持过一次本部高级军官的会议，曾经更为详尽地讲解了石井部队参加诺门罕第二阶段战役的全过程。会议严禁文字记录，但与会的藤浦少佐认真听取并牢牢记住了讲解内容。

原来，石井四郎大佐早在诺门罕第二阶段战役开始之前，就曾经向战役最高指挥官、关东军的小松原道太郎师团长，提出了采用火炮发射“细菌炮弹”以及战机投掷“细菌炸弹”的动议，但却被小松师团长断然否决了。对方认为危险万分的细菌炮弹如果摆到己方炮兵阵地上，一旦遭致苏蒙联军的炮火反击而爆炸，结果将是灾难性的。而若将细菌炸弹搭载到战机上，同样面临着被击落就有可能掉到自家军队头顶的巨大风险。

无奈之下，石井大佐只好放弃了已经秘密制造完毕的“特种”炮弹与炸弹，转为派遣人力携带细菌、深入战区实施“特别撒播”：二十二名石井部队的军医组成的敢死队，潜出到哈拉哈河上游，向河水以及两岸草原撒播了致命的传染病菌。至于这场“特别撒播”行动所产生的效果，稻森部队的大部分成员均已经从石井部队来电传送的战报中知晓了。

坐在阴暗潮湿的山坳里，听着队长讲述完了这段内幕，另外三名军医不禁面面相觑，心头狂跳不止——关东军师团长当时毅然否决的细菌炮弹与细菌炸弹的方案，其理由无疑同样适用于眼前的江南战场！这就无异于坐实了军医们之前的担心与猜忌。

三名军医当中，羽田茂年龄最轻、资历最浅，一时未敢造次地发表意见，而之前就牢骚满腹的宫泽大尉和另一名有了家室的坂本大尉，却颇为激动地宣泄起来。

面对部下兼同僚们情绪上的强烈反弹，藤浦军医少佐内心虽然恼火厌烦，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当前正值形势微妙时刻，调查队孤悬陌生地带，附近又有大股的支那军出没，全队上下必须精诚团结；否则，能不能活着重返南京城的大门，都是个疑问。

藤浦贞贤算是这支调查队中唯一一名从满洲石井部队转隶到南京稻森部队的老牌军医，骨子里已经烙下了很深的帝国军人印记。在他看来，无论是石井部队还是隶属于它的稻森部队，服役其中的军医们，首先要是个优秀军人，然后才是优秀医生。从前在满洲，在石井大佐的麾下，可以说遍布着该种思维的军医。

然而，随着支那战争的全面爆发，石井部队也开始被迫向关内拓展规模，北京、南京、广州，如今都有了石井部队的分支；为此，又不得不从日本本土的医学界征调了为数不少的专业人员到上述部队中服役；军医们的整体素质，难免就有所下降。此刻的山坳里，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三名军医，就都属于后者。他们可以为了帝国的利益（当然自身获得的利益也很显著），将医学人士的道德良知交给魔鬼，但倘若让他们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代价，就会有相当一部分踌躇、惶恐及至抗拒。

最终，调查队队长用一条看似站得住脚的诠释，结束了近乎争吵的局面：

“你们不要忘了，江浙与满蒙在诸多方面还是有着迥异差别的，其他的暂且不说，单论石井部队的这次特别撒播，就是发生在满蒙边界战争的背景之下，因为要规避战火危及细菌弹的风险，所以才组建了敢死队用人力去撒播。可是我们这里就大为不同了，江浙一带已经没有了支那军的有力部队，因而也就不可能爆发像诺门罕战役那样激烈的战事，这就使得发射、投掷细菌炮弹与炸弹的方式，重新成为可能。”

果然，藤浦队长的这一高论，说服了宫泽、坂本，就连一直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羽田茂，也如释重负地频频点起了头。

并且，四名军医也都明白一点，那就是江南地区的细菌战目前还不具备实际发动的程度，未来是否发动、采用何种方式发动，都属未知。打着防疫旗号的调查队，所要调查考察的内容，是什么样的地理环境适合什么样的细菌撒播。因此，军医们的性命是暂时没有危险的。

不过，现在所受到的威胁要另当别论——这也正是他们缩头缩脚隐蔽在山坳里的缘由。

单调乏味的晚饭过后，副队长结城中尉曾经又来找藤浦贞贤，询问是否可以再给南京方面发一份电文，催促当地驻军加紧扫荡行动，以使得调查队尽早脱离此地，重新踏上归途。

藤浦少佐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同意。稻森部队长在上一封电文里已然指示得非常明确，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发电催促。

这显然要让情绪阴郁的结城直三越发烦躁不已。

所以，到了就寝时间，结城副队长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钻进帐篷，而是一个人在山坳的边缘幽灵般地反复游荡。

远远打量着结城模糊的身影，藤浦军医少佐甚至一度产生了对方是否要开小差的疑虑，但这份疑虑很快又被他自己打消了——如果说稻森部队当中的军医们，还存在着不少信念意志薄弱者，那么像结城直三这样的、从帝国陆军各支作战部队中抽调过来的精英官兵，则至少在忠诚与服从方面，绝对值得信任。

就在这时，山坳外面突然传来了枪炮声，而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激烈。结城中尉在远端凝神倾听了许久，随后才一路小跑回来，兴奋地朝着已经纷纷钻出帐篷的调查队成员们宣布：

是彭家店方向！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看来，部队长已经通过军内途径，知会并调动此地的守备部队采取了军事行动。

谙熟部队驻防情况的结城副队长，昨天就曾经告诉大家，部署在这一带的皇军乃是多贺师团，此外还有苏浙皖绥靖军第4师，距离这里最近的武进县就有上述两部队的分支。显然，他们针对占领彭家店的新四军，展开扫荡攻势了。

“队长，我建议由我带领一名队员，立即潜出到彭家店，就近观察战况。”结城中尉语气坚决地向藤浦贞贤请求着。

这个请求的理由似是而非，顿时让调查队队长感到了几分为难。他哪里知道，面前一脸凛然正色的副队长，并不是真心出于抵近观察什么战况——结城直三此时惦念算计的，恰是他在彭家店集镇上过目难忘的那几名新四军漂亮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