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静静地趴在一堆坍塌的木头与混凝土碎块构成的瓦砾下面，通过那个细小的观察孔注视着外面的一举一动。我已经在这对瓦砾下面趴了四个小时又十六分钟了，看来，我的对手耐性很好，这四个小时又十六分钟的沉默对抗里，他还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其实，在我们彼此心里，都已大概感觉大了对方藏在哪儿，只是具体的位置还无法确定罢了。看样子，这种漫长的等待还得持续上一段时间。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最长的潜伏纪录是四天又三个晚上，而且，当时的环境也比这儿差太多了。那是在亚热带的丛林里，昼夜温差大不说，还少不了各种蛇虫鼠蚁的骚扰，尤其令人头皮发麻的就是那种个头能赶上大拇指的毒蚊，要是不小心被它给叮上一口，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而现在呢，我小心翼翼从这堆瓦砾下掏出来的狙击阵地与丛林里比起来，差不多算得上天堂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我的位置不大好，在东面。现在是下午三点零八分，太阳已经运动到了西边的天空，阳光刚好对着我射下来，这对我的观察来说很是不利。虽然经过特殊的训练，可人眼在直射光线的抗疲劳程度要比背光低上许多，更何况，前方的地面上还有不少细小的反光体，碎玻璃、细金属片什么的。这些明晃晃的小玩意儿更容易让我的眼睛疲劳不说，还能在很大程度上干扰我的视觉。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狠狠地骂了两句混蛋。我们现在是在进行巷战的模拟训练，我们小队的任务是将进攻者在这片模拟训练场里拖住八个小时。那自然的，进攻一放的任务就是不能被“敌人”留下的特战小分队拖住。他们必须在“大部队”进城前肃清潜藏在这遍地瓦砾的模拟城市里的威胁，保证即将随进城“部队”一起到来的，某位高级将领的安全。

说到底，这又是一场特种兵之间的较量。至于那些什么“大部队”、“高级将领”等等，都是为了战场环境的需要预想出来的东西，为的就是突出训练的真实性与实战性。只不过，这战场预设的也太真实了点儿，居然连被炮火震碎的玻璃都想到了。看来，大队的作训参谋们自从那个什么“盛宴”之后，也学坏了。好的不学，把老洪口中那帮怪物们折腾人的本事倒学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了，既然是训练，而且还是尽可能贴近实战的训练，准备工作做得越细、越充分，收到的效果自然会更好。真要是哪天打起仗来，遇到这种情况了，那还真能派上用场。当兵的天天摸爬滚打为个啥啊，真当一群爷们儿天天大米白面吃撑了没地方消化？还不就是为了那可能到来的战争做准备吗！当兵的不准备打仗，那国家还养着我们军队干什么？

轻轻眨了眨眼睛，缓解一下眼部肌肉的疲劳。用肉眼观察了几秒钟之后，重又把右眼贴到了瞄准镜的目镜上。瞄准镜是个好东西，就像望远镜一样，既看得远，又能将视场内的物体放大一定倍数。一款好的瞄准镜，就相当于狙击手的第三只眼睛，而且是相当重要的眼睛。可万事万物都这么奇怪，但凡好的东西，总会有它不好的一面。就拿这瞄准镜来说吧，看的时间长了，眼睛比起用肉眼观察更容易疲劳。更何况，用瞄准镜搜索目标时，人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到了右眼上（用左眼瞄准的除外），这使得右眼血管的供血量大大增加，直接导致右眼血管长时间处于满负荷运载状态，眼睛的疲劳更容易提前和加剧。尤其是在这种强光条件下，周围还用那么多星星点点的反光扰乱视觉，用不了几分钟，就会使人视觉模糊，想要流泪。就算再怎么训练，这种人体的自我反射性保护都是改变不了的。我们用各种特殊的手段训练自己，也不过是使眼睛的疲劳期延长那么一些而已。所以，适时、适度地使眼睛得到休息就显得相当重要了。更何况，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时刻等着将你一击毙命的杀手潜伏着。因此，不时刻调整自己的身体状态，使它保持在一个最佳的程度，那这场较量的结果，不用说也能知道会是什么样。

因为我的存在，进攻者的这支小队被压在了这条街的另一头很长一段时间。同样是为了模拟出一个真实的战场环境，这“城市”里会不时响起炮弹划空的尖啸以及巨大的爆炸声。当然，那都不是真的，只不过是扬声器制造出来的噪音罢了。只是，这噪音对我来说却是相当有用。现在是白天，枪口又加装了消焰器，所以，不用担心过大的枪口焰会暴露位置的问题。射击口周围的地面我已经预先用水壶里的水浸湿过，因此，也不用担心射击时，枪口震动激起的灰尘会暴露我的所在。再加上我开腔的时机都会选在有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巨大的声响自然将88狙那细小的声音给掩盖了过去。以致于我从容干掉了这支小队两个人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前面有个狙击手在等着他们。而等他们有了防备，我要再想扩大战果就不可能了。毕竟都是一个大队的弟兄，同样的训练有素，哪有那么容易对付的。好在我的任务本就不是消灭他们，而是把他们耗在这儿，所以，他们躲在街道的另一头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这场战斗本身就力量悬殊，进攻方相对于防守方来说，拥有更多可以调配的资源，比如呼叫炮火支援，覆盖可疑的目标。而我们这些守卫者呢，却只有手中的轻武器可供使用，最强悍的火力，也只有一门60毫米迫击炮和一挺87式重机枪。而我们唯一占点优势的地方，就是对“城市”地形的熟悉，以及针对对手习惯依据地形东一处、西一处设下的诡雷和陷阱。因为我们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要将“敌人”拖住八小时。因此，所有的手段都是先求耗住敌人、拖延时间，其次才是杀伤“敌人”。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没错，可我们现在连真正意义上的防守都算不上，我们能做的，只是尽最大努力拖住“敌人”的前进步伐，给他们制造麻烦和混乱。所以，时不时攻击他们一下，而且每一击都要将他们打疼，这才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还是那句话，有多大力气干多少活儿。防御者只有我们这一个小队，十二个人的力量，要用不间断的火力袭扰去迟滞三个小队的搜索者，那绝对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人家现在可是进攻方，拥有资源上的绝对优势。你诚然可以占据有利的地形来攻击对方，但是，对于那些他们手中武器攻击不到的地方，他们可以呼叫炮火支援啊。只要确认了你的位置，把坐标传到炮阵地，顶多三发炮弹，你就得被埋在废墟下面。

这也是我不继续射击的原因，毕竟，刚才是攻其不备，现在，人家都有防备了，而且都还是群精得跟猴似的老兵油子。你藏得再好，只要一开枪，那就会有暴露的可能。到时候，真要给我来个炮火覆盖，身上这堆瓦砾正好给我当坟墓用了，连坑都省得挖。

就这么耗了大半个小时，他们的狙击手终于摸到了可以威胁到我的位置。然后，我俩就开始这么耗了下来。而那些被堵在街道一头的弟兄们可不愿陪我俩这么耗着，等他们的狙击手成功地钳制住我后，他们早换了条路走了。我倒是有心将他们给留下，奈何现在有个同行盯着我，在没除掉他之前，我也是动弹不得。

向老洪报告了一下情况，谁知道他的回复竟是让我原地不动。这让我有点不能理解，要知道，在城市作战中，狙击手对于敌人的威胁可是相当大的。那种无视不刻不存在的被人窥视的心理压力可不好受。更何况，这暗中窥视你的人，随时都可能给你致命的一击。

老洪说，好好呆着就是了，没通知你之前，就在那给我爬着，这是命令。

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只好继续在这堆瓦砾下爬着。就这么开始跟那个狙击手对耗，看看谁先沉不住气。而这一耗，竟耗了四小时又十六分钟。

耳机里不时传来轻武器短暂的交火声，“灰熊”操作的60迫也时不时凑进来热闹一下。最奇怪的是那挺87重机，到现在为止还没响过一声，真是有点搞不懂老洪的意图了。要是林默这小子还在就好了，他脑子里弯弯绕不少，肯定能把老洪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虽然说，狙击手好歹也是一个小队的核心人物，每次行动的进攻路线、撤退路线什么的几乎都是狙击手来选择。但是，狙击手毕竟不是一支小队的灵魂，任何一个特战小分队，它的灵魂都是这支队伍的队长。狙击手，受其职业的限制，无论如何优秀，他思考问题总会脱不出狙击手这个框框。隐蔽、迅速、一发即收等等，都是狙击手这个职业的特性。所以，他的思维基本都会围绕着这一切来展开，因而就缺少了领导者所应通观全局的那种大气或者说是霸气。这就是所谓的分工不同了，一个好的指挥者，他绝对当不了一个优秀的狙击手；而同样的，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他也绝不会成为一个好的指挥者。因为，在一定程度上，职业也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更决定了他的思维模式和出事方法，进而影响一件事情的进程和最终结果。因此，人们常说的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是很有道理的。至少，我相信这句话。

在这漫长而又枯燥的对耗中，我不由对我的对手产生了一种敬意。敌人可以憎恨，但对手却是值得尊敬的，因为，能成为你对手的人，他的身上总有值得你学习的地方，或者有你所不具备的优点。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在某一方面的杰出而轻视你的对手，那会让你死得很惨。

这句话是我在训练营里的狙击教官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已经具备了一个优秀狙击手所应具备的一切。虽然，我比大多数同龄人冷静，但到底仍然年轻，仍然稚嫩，所以，心里也难免会生出些骄傲。而我那一点点微笑的得意，又岂能瞒得过阅人无数的教官？所以，他与我进行了一次对抗，在对抗中我把我揍得很惨，几乎打掉了我所有的信心。然后，教官把我叫到了他身旁，与他一起坐在草地上抽烟、聊天。他问我，人最大的敌人是谁？我想了想说，是自己。

为什么会是自己呢？他接着问。我摇头说不知道，因为人们常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却并没有说原因。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双似乎没多少神采的眼睛细细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

一直以来，我很少知道怕是什么滋味儿，但他那双明明毫无神采的眸子却让我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寒意。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没有神采，没有生气，总之，那不是应该出现在正活人身上的眼睛。可这样一双眸子，偏偏就在我身旁的教官身桑，而它们，还在看着我。

直到看到我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才轻笑着说，害怕么？我老老实实的点头。他又笑，可这笑里多出了些无奈和苦涩。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因为人们经常看不清自己，看不清又何来战胜？”没有理会我的迷茫，他接着往下说。“这是人性的弱点，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有软弱和胆怯的一面，尤其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这弱点尤其明显。人都害怕失败，都害怕在自己的弱点面前败下阵来。因为，战胜自己的另一层意义，便是否定自己。墨尘，否定自己的缺点，战胜自己的懦弱和胆怯，这话说来简单，可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默默地思考着他所说的话，我点头表示我知道了。教官拍了拍我的肩膀，冷冰冰的眸子里竟带上了几许温暖。“墨尘，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狙击手，但越优秀，越要警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明白，一个人太优秀，就更容易骄傲，就像……我低下头去，后面的话不好意思说出来。

“就像你这段日子一样是吧？”他仍旧微笑着问我。我点头说是，教官我错了，我忘了你告诉我们的，不要轻视每一个对手的教诲了。

他哈哈笑着站了起来，眸子却转为了眼来的冰冷。“真正的对手，是值得尊敬的。这是强者间的尊重，即便他是你的敌人。好好想想吧墨尘，你将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狙击手，但你要记住一点，永远记住一点，人最大的敌人，不是你的对手，而是你自己。你可以战胜对手，但不一定能战胜自己。如果想在战场上活得长久一点儿，就一定要学会否定自己，战胜自己。说白了，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儿。否则，你永远克服不了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弱点。”说完，他大步离去，远远地又抛给正愣愣发呆的我一句话。“你以后会明白的！”

以后会明白的！从训练营出来到现在，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吧？他所说的话，我真的全都明白了吗？人性当中的弱点，我又克服了多少？

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苦笑，我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切时宜地想起这些，是我分神了吗？没有。我的眼睛仍在专注地搜索着那同样隐忍多时的对手。可为什么我的脑子还有余力去想起这些埋藏多年的往事？人的思想，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就像上次我主动去找那大小姐咨询时，她所感慨的一样。

“人的心，本就是这世上最复杂、最难琢磨的东西。人类研究了这么多年，可又有几个人敢说真正地研究明白了？研究人心理的人，有时连自己的心理都不能彻底了解，又怎敢说洞察别人？所以，文墨尘，做人还是简单点好，想不通的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去想。”

不去想！轻轻地念叨着这句话，我脸上的苦笑加剧，然后隐没。“那就不去想吧！先就跟这个值得我尊敬的对手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