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鏖战鲁东南：第四章：第一节

一

第二天上午十一时，匆匆乘火车赶到临沂城河西的宫崎桥本又改乘汽车绕道回到了河东他的旅团司令部。

此时的宫崎桥本一改他平时温文而雅、自认有儒将风度的面孔而铁青着脸，由他的参谋长高野奉磁、副旅团长坂田雅彦以及几位大队长陪同先后巡视了已变成了废墟及焦土和一堆堆垃圾的重炮阵地、骑兵中队驻地、宪兵分队部、南北城墙炮楼以及他的旅团司令部！

两个小时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他刚刚被打扫收拾过的他在三楼的办公室内心绪恶劣地独自发起了呆。

宫崎桥本面对着他面前悬挂着的一幅大比例的临沂城区域地图呆呆地看了半天，又翻开了自他的旅团调往临沂城第一天他开始记的军事日志，看着看着，他逐渐地认识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即他从踏入鲁南的这一天起，就如同把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迈进了地狱！

“你将统帅着一支具有强大野战机动作战能力的、由近万名帝国勇士组成的庞大部队，去这个地区追剿并消灭一只突然冒出来的支那部队。该部队的番号据他们自报是支那‘国民革命军xx师’，但根据我们多方面收集来的情报表明，这只部队绝没有一个师的兵力，尽管他们的火力强大，作战能力非同一般。”

这是宫崎桥本在踏上临沂城之前，在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寺内寿一大将对他颇含深意的一段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火力强大、作战能力非同一般------”寺内寿一司令官对该支那部队的评价当时的确让宫崎桥本感到非常惊讶，因为他了解这时起已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的陆军大将从不把任何整军整师的支那军队放在眼里。

“肯定是当时的驻军为了推卸责任故意将对方的实力夸大，将所发生的事实扩大，加上情报部门偏听一面之辞再敷衍了事作出粗枝大叶的了解和调查，由此报上来的情报结论从而导致了最高长官的错觉。”当时宫崎桥本是这样想的。

这位少将旅团长受命以后，严令责成情报部门采取了各种手段和方式，在短短的几天内不仅准确地了解到了一条让华北方面军的最高长官也甚为震惊的支那军队仅为区区一个连的确切消息！甚至还准确地侦知到了他们的藏身地点！

宫崎桥本在掌握了这只中国军队藏身处的情报之后的第一时间内，甚至连一秒也没耽搁，就立即下达了抽调各地部队火速集结五莲城，调动了炮兵、骑兵以及步兵共两千之众的大军来围剿这区区百人的中国军队，可以说是决策、布置得果断而迅速。在兵力配置上尽管他看不起支那军队，但也动用了超敌于20倍的强大兵力，这在他多年的军事生涯里不仅从来没做过、甚至在帝国的整个陆军作战史上也从来没听说过地有谁把一只敌手如此地重视到了这种异常重视的程度！

次此行动，宫崎桥本不仅想一举奏效，也高度地重视并严格地遵循着寺内寿一的告戒。可以说，他迅速而果断的出兵，动用绝对优势兵力的重兵围剿，绝对保密的星夜奔袭，战场上的兵力部署等等均无懈可击，再高明的军事家也不可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布置或打法！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败了！败在了比他少20倍军事力量的支那人手里！败的原因呢？宫崎桥本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最后只是想到了在同一时间内在不同的地点两支部队有了同一个惊人的一致———长途奔袭对方！只是他宫崎桥本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来消灭的对方却避开锋芒、鬼使神差地到了他的老窝杀人放火搞破坏！

阴差阳错的时间差是导致这次战斗惨败的主要原因，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但就是他亲率的大军没有抓住这只中国军队，并且这支中国军队以一百多人的力量把个临沂城闹得象个被野狼闯进来肆意杀戮过的鸡窝！这仅仅是两支军队的相互错过就能解释过去的理由吗？

“这只支那军队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这难道是有血有肉之躯的人类所组成的军队吗？”宫崎桥本感到异常恐怖地想到。

于是，宫崎桥本细细地梳理着自昨天起他调动、布置各部队至夜间的作战直到刚才视察完被支那军队偷袭后的临沂城河东现场的每一个片段：被炸毁的桥梁、半浮半沉卡在桥墩下的卡车以及日军士兵的尸体；对岸横陈在河边一长溜仍在冒着青烟的卡车和摩托车残骸；重炮阵地歪裂的炮筒以及炸散的炮身；骑兵中队宿营地被烧毁的营房和学校里外几乎是**着身体的上百名帝国军人的遗体；司令部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大楼以及满大院阵亡士兵的陈尸；宪兵分队墙院被炸开的大洞、被炸毁的营房以及空无一人的地下室牢房和那些在营房内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被烧成一段段焦木般的皇军士兵的尸骸------

想着想着，宫崎桥本不禁感到了十分地震惊，更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如一片黑糊糊的大网从头到脚笼罩着他的全身并震慑着他的内心！

五莲山的进攻扑了个空，绝不是这只中国军队得到了什么讯息而突然撤退或转移，在他的以两个骑兵中队为主力的临沂城部队尚未出发之前，宫崎桥本已用电话通知五莲县城以及周边城镇的部队立即出动，同时还严密地封锁了五莲山通往各处的要道以及隘口。在傍晚他调集的两千多兵力将该地区合围得简直说是连一只老鼠也从这个圈子里钻不出来！但令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只被围剿的支那部队却早在这个包围圈形成之前就展开了长途的奔袭行动除了打烂了他的临沂城、并且更成功地救走了他抓来的支那百姓！

由此可见，这只强悍的支那部队早在宫崎桥本获取了他们藏身地点的情报之前，甚至是很有可能在他的部队刚刚抓走了这80名支那百姓的时间不久后，他们就展开了奔袭百里、强攻临沂城解救百姓的铁碗行动、并且并没有顾忌什么他在临沂的驻军的多与少！

也就是说，你还没等要对付他，他就已经在打你的注意了！一个兵力少的不能再少的小部队在主动地寻找战机在动一个收拾强大对手的念头并付诸了行动！看来他派人抓走支那百姓一事仅仅是个起因，就是没有这件事，这人数单薄的军队也会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里像条野狼似地不一定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地扑出来狠狠地咬他一口！

想到这里，宫崎桥本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越来越恐惧的心理让他坐在燥热难耐的办公室里却泛出了涑涑的冷汗———这只中国军队在完全不知道自己亲率临沂城上千士兵远征围剿他们于五莲山区的情况下、就凭借自己区区百人的力量也敢奔袭有三千多大日本皇军固守的一座城市，不用说他们完全地取得了成功，不仅顺利地救走了被抓的百姓，还顺便把有两千余皇军士兵驻守的临沂城给捣了个稀吧烂！且不说结果如何，仅就这气魄、这胆量，这无法比喻的战斗意志和徒步强奔百里崎岖山路的超凡毅力和韧性，就足以让任何与之为敌的对手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宫崎桥本突发奇想———昨天夜里如果自己在临沂城的旅团司令部里，将会是怎样一个结局？自己会如何地组织对偷袭者的抵抗和进攻？突袭者如果知道自己在这幢大楼里，会不会拼命地攻进来将他击毙或活捉？或者在激烈而纷乱的战斗中，他会不会被密集而强大的火力给打死、炸烂------

正在宫崎桥本由于过度的沮丧、恐惧和低沉而使思路变得模糊混乱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句“报告”的声音打断了这位少将旅团长信马由缰的想象和若干的假设。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脸上恢复出一副文雅和从容不迫的摸样，清清嗓子用低沉的语调道：“进来！”

门开后，走进来的是他的参谋长高野奉磁大佐，他的手里拿着几张纸递到了宫崎桥本的办公桌上：“将军阁下，这是这次支那军队偷袭临沂城，我部所受损失的清查记录，请过目。”

支走了参谋长，宫崎桥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缓缓地审视着“战损清单”上的数字：

被毁：山炮8门；野炮8门；汽车20辆；摩托车25辆；水泥筑大桥一座；南北城墙炮楼两座。

丢失：军马138匹；死亡12匹；轻机枪3挺；步枪32支；手枪5支；马刀20只；军服100套。

{其他略}

阵亡官兵696人：其中重炮大队75人。骑兵中队168人。司令部后勤人员137人{其中司令部值班军官10人；警卫小队66人；工兵22人；通讯兵23人；其他16人}。宪兵分队18人。配属川崎小队82人。冈川步兵中队128人{其中城北门松野小队68人；城南门炮楼58人；大桥哨兵2人}。

河西两个步兵中队118人。

阵亡军官佐级军官3人{其中重炮大队长中佐长平友野，司令部值班中佐参谋常川博行，少佐参谋石川忠}。

阵亡尉级军官18名{略}。

另有13具无名尸体，经确认，该十三具身穿我皇军士兵军服者系次此偷袭我临沂城所遗该部队阵亡士兵。

昭和十三年六月十七日

宫崎桥本面色阴阳交替地变幻着看着这份战损名单，在内心里承受着强大的震撼！696人，是三个中队的编制、接近一个满编的大队！而这个支那部队的主要任务却只是救人！换句话说：如果这支部队一味地以凶猛的火力和强悍的战斗力以及诡计多端的战术手法来打仗而不是因为救人分散一部分兵力及火力，那么这皇军损失的数字很有可能变成四位！

大日本皇军自“卢沟桥事变”以来，大军所到之处无不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真可谓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但如今这神话般的战绩却正好掉了个个儿，以一当十的勇士却碰上了专宰“勇士”的屠夫！

“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的指挥官到底具备着什么样的智慧和胆略？”

想到这里，宫崎桥本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战损清单的最后一行数字和说明文字，蓦地，他象被蛇咬了屁股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不可耐地按响了办公桌上的电铃对闻声进屋的一名中尉道：“立刻派人将十三具支那士兵的尸体抬到旅团司令部大院，我要看看这只支那部队的军人是天上的凶神下凡、还是地下的恶鬼重生！”

半个小时后，宫崎桥本带着几许失望，几许沮丧和几许疑惑的复杂交织的心态回到了办公室后，脑海里总是浮现着那十三具尸体上显露着几分憨厚朴实、几分天真和稚气、几分怀着满足的微笑的年轻、平凡的面孔。这些面孔，同他以前在日本的家乡所见到的年轻的日本农民没什么两样。唯一让他感到与他的士兵有所区别的、是这些虽已阵亡了的中国士兵的眉宇间仍然凝留着一种历经过了许多磨难而从不服输的傲气和虽死尤存的一股子杀气！

宫崎桥本的脑海里浮现到这里时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定定神，看看手表，十分不情愿地拿起了可通往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的内部专用电话。当他发现右手指摇着黑绿色的电话扭时在微微颤抖，这才意识到：经过近一天的痛苦煎熬，他的意志即将崩溃，一个将军所拥有的胆气也几乎荡然无存！

此刻，面对着上司即将而至的惩处到底是什么样的程度他心里可是一点底儿也没有———押送东京受审？抑或是剖腹向天皇谢罪？在两种结局到来之前，还是早点有所准备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