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鏖战鲁东南：第四章：第十三节

十三节

第二天上午雨暂停的时候，韩大海在岩洞顶上的杂树丛前坐在一块巨石上，让人叫来了姜大岭。

二人面对面相坐。他们的四周以及远处是抓一把几乎能攥出水的雾气和氤氲。灰蒙蒙的天底下，近处的视野树木以及青草被刚刚停止的雨水冲刷得苍翠欲滴，犹如一块块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翡翠。

韩大海递给姜大岭一支香烟，姜大岭迟疑了一下后还是接了过来。

“大岭，听说你这一段时间的心思很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姜大岭点上烟抽了几口后韩大海问。

“俺------”姜大岭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岭，在咱们这支队伍里，吴长官和我、你们的戴排长和向班长都是你的大哥，你周围所有的弟兄都是你的亲人，有什么事不能说？”韩大海用他幽深而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姜大岭说。

“韩长官，”姜大岭看着正注视着他的韩大海道：“有劳韩长官为俺操心，其实俺嘛事也没有，只是、只是------”说完他又低下了头，用脚踩灭了烟头后声音居然哽噎、呜咽地说道：“俺、俺想、俺的山虎了！呜呜------”

看着垂下头先是轻声呜咽、再后居然**着肩膀哭出声来的姜大岭，韩大海也不禁愕然———让二班长及一排长三番五次百思不得其解、百问不愿吐露其详的事情竟原来是这个坐在面前的姜大岭在想他自打袭击临沂城的日军、解救百姓时与他分开的一条猎犬！

韩大海静静地看着流泪出声的姜大岭，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自己又坐在巨石上看着远处被低云和浓雾缠绕着的山峦。

姜大岭仍在缀泣，韩大海也在默默地沉思。此刻他完全明白了半个多月前还是一个无亲无友、只与那半人多高温驯而又凶猛的猎犬长久为伴的这个猎民的心态———这是一个平时言语不多、除了默默地去做并尽力地做好长官们交给的各项事情外，还在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份对于他心爱的狗的深厚的情感和关爱！

“像这样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士兵，才是我们部队里最宝贵的精华啊！”韩大海此刻心里在想着。

过了一会儿，姜大岭停止了哭泣，抬起了仍挂着泪痕的面孔轻轻地向韩大海露出了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道：“韩长官，俺、俺让你见笑了。”

韩大海仍是静静地看了姜大岭片刻然后很诚恳地道：“不，大岭，我理解你的感情、理解你的难受、也理解你和你的狗分别了近二十天的想念之苦。”

姜大岭听到韩大海这样说，不禁大大地睁圆了眼睛，刚才用衣袖擦得污泥斑斑的脸上居然堆起了满心欢喜的笑容来———“韩长官，你真的没笑话俺？俺以为你们会笑话俺没出息------”

“大岭，”韩大海十分严肃地说道：“一条与你相依为命、厮守经年的好狗并不亚于是你的亲人！它在你孤独、艰苦的环境下默不作声地陪伴你度过每一天的日子，在你冒生死危险的时候帮助你猎杀凶狠的野兽，在你生病不能动的时候它会床前床后地跑来跑去地照顾着你，在你忙碌了一天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时它就趴在你的身边默默地守候着你------

还有什么能像这条狗一样对你如此地忠心耿耿、不论温寒饥饱它都能对你不离不弃？大岭，你对你的狗都能充满了如此真挚的感情，那么对你现在的这些战友兄弟们也会有更加深厚的关爱！我很佩服你，大岭，从内心来讲我真的很佩服你！”

姜大岭面色凝重地听完韩大海的这番充满着理解、赞誉和真挚情感的话之后，一张污脸居然泛起了兴奋的红潮，甚至一双不大的眼睛也射出了感激与激动的亮光来！

以前除了听老兵讲述过韩大海在无名岛带几十个弟兄痛打日本鬼子的事迹后，又两次亲眼见过韩大海带领全连士兵打了两场硬仗、亲自感受到了他所敬佩如天神般的韩大海的战场丰姿！而此刻，这个巨人般的长官就面对面地距他不过三尺相坐着，在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不足以对他人启齿的苦恼时还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非常理解、贴切、真诚而感人地安慰着他，让他在内心里感到了莫大的感动和慰籍！

“大岭，”韩大海又递给了姜大岭一支香烟道：“给我讲讲你的山虎吧。”

姜大岭在衣襟上擦擦双手接过了香烟，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韩长官，且不说这山虎是俺从小养大并一直相依为命，三年前，它还救过俺一条命，因为这个，它也差一点死了------”

“哦？”韩大海立即来了精神：“是怎么救你的？你说说。”

想起了三年前那场让姜大岭心有余悸的生死经历，姜大岭平素淡漠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而深沉了起来———

那是一个五月的一天早上，姜大岭带好了干粮带着刚满两岁的猎犬山虎兴致勃勃地从他们居住的茅房到十多里路外的山里去打猎，在一处密密的山林里，仅用了约莫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姜大岭就打下了两支野鸡和一头狍子。想不到如此短短的时间里收获甚丰，姜大岭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将猎物扛在肩上领着围在他身边四处乱串的山虎向回走去。在路过一处杂树丛生的洼地时，突然间从侧面窜出一头高大的野猪瞪着两只猩红的小眼睛挺着两只獠牙让他猝不及防地冲了过来！

正低头看路行走的姜大岭忽听身边的山虎异常愤怒地吼叫并从他的身边冲了出去，忙扭头看去，只见距他仅有数米处一头高大的野公猪低着头直向他撞来！姜大岭来不及多想忙将肩头一挺，肩上的死狍子弹向野猪，只见那野猪闷吼一声，一头将狍子顶飞数米，然后冲势不减地仍是直直地挑向他的下身！

姜大岭打猎也有了好几年的经历，很清楚地知道野猪虽凶狠强悍，但从不主动攻击人类。一般一大群野猪与人相遇基本上都是毫无相干并擦肩而过，但单个的独行野猪却往往对相遇的人充满了敌意！你不惹它也许还能悄悄地躲过，如果你先挑衅、甚至面对面的多看了它两眼，它便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将你撞倒，然后用尖锐的獠牙挑开你的皮肉或肚腹，再用蹄踏及屁股蹾坐直到你变成为一堆烂肉方才罢休！

但刚才姜大岭见也没见到这只独猪，更别说挑衅了！此刻他见野猪向他扑来，忙一个虎跳然后一个侧身，野猪黑褐色的身子“呼！”地从他的身下掠过，姜大岭落地后刚跑到洼地的边上，又听身后呼呼的低吼声以及物体快速掠起空气的呼啸声又传到耳际！仓促间他又奋力一个扭身，只觉得他的右大腿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然后随着一阵更猛烈的巨痛，便在踉踉跄跄中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倒在一边的草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朦朦胧胧之中，姜大岭觉得有一股暖烘烘、略带咸腥味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管流到了他的胃里，他吃力地睁开了眼睛，首先他看到的是他那只心爱的山虎晃动着硕大的脑袋缓缓地挪开。

姜大岭转动着头望去，只见他身边四、五米处攻击过他的那头黑褐色的野猪正静静地躺着，喉咙处显露出一个拳头般大的血洞！血洞处尚有丝丝鲜血汩汩地流出。而此刻，他的山虎正艰难地用两只前爪扒地拖着身躯爬到了野猪跟前，把头前探伸出大口在血洞口处似乎吸了一口血液，然后又吃力地扭转身体向姜大岭爬来！

看到此情景，姜大岭什么都明白了———在他被野猪的獠牙挑破大腿、刺断大腿骨而导致他立刻昏厥的危机瞬间，是他的山虎奋不顾身与这只凶悍的野猪作着殊死的搏斗！整个的过程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山虎胜了！那只凶狠强悍的雄性野猪此刻变成了一堆死肉，而山虎取得胜利的代价是它的两条后腿被扯咬得皮开肉绽，肚腹处也被撕开数条口子，鲜血淋漓中，甚至可以看到肠子流露在外被拖得污泥斑斑！

当山虎又凑过它的大脑袋将口中吸出的野猪那仍在温热的鲜血灌入它的主人的嘴里后，姜大岭一把抱住山虎的脑袋放声嚎啕大哭起来！那山虎用两只前爪支撑着身体，嘴里哼出悲伤凄切的哀鸣也在姜大岭的怀里轻轻抽搐着，两只浅黄色的眼睛蒙着莹莹的泪花在顷刻间也化成两道泪水、无声地流落到姜大岭的脸上和身上------

几分钟后，姜大岭爬到野猪的跟前用匕首割下一块野猪肉喂了山虎，然后又拖着身体砍下一段树枝支撑起身体拣起几米外的水葫芦用清水洗干净山虎流落出来的肠子，割下自己的两条裤腿把山虎的肚子和两条后腿包扎好，又找了一段树枝在自己的断腿处当固定支架绑了绑，然后咬着牙，背起了已无法走路的山虎拖着自己的断腿艰难地向自己的住所一步一步地挪去。

近十里的山路，姜大岭背着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迷的猎犬走了四个多小时。到了家后，他先熬了一大锅补血消炎的汤药给山虎和自己灌进去，又咬着牙把自己的断腿骨扶正并重新用木板固定好，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次受伤，姜大岭以及他的爱犬在几天后闻讯赶来的王守义等乡亲们的悉心照顾下，他本人足足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走路，待扔掉拐杖正常行动时，已是三个多月的事情了。而他的山虎则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恢复了正常，活动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灵敏健壮，但逮个青蛙、老鼠甚至野兔什么的还不费太大的力气，它把这些东西叼回来交给勉强能下地的姜大岭生火做熟然后一人一狗用之果腹。

除了捕些小动物用来维持生存外，山虎的绝大多数时间都伏在姜大岭的床头守护，一旦姜大岭有了动静，它倏地立起身形，前爪搭在床帮上睁大一双狗眼注视着主人，一旦姜大岭有了什么吩咐，它马上会根据主人的意思来做些虽然简单但也能让姜大岭满足的事情来。

“这山虎非常地懂事。”讲完他负伤的惊险之后，姜大岭又对韩大海说道：“如果俺心里不痛快、不愿意说话时，山虎趴在地上用一对狗眼显得很愁眉苦脸地看着俺或用爪子替俺关上房门自己守在门槛外。如果见俺心情不错，有时哼出小调或者和它多说了几句什么，山虎便围着俺团团转，还不时地将它那老大的脑袋伸到俺的怀里或在俺的脸上乱舔乱拱。还有一次------、------”

姜大岭说道兴奋处，不由地在脸上流露出了一股兴奋而忘怀的神色，眼睛里也闪闪放光，仿佛一个怀春的少女在向母亲讲述她远方的恋人一般-----

韩大海此刻听着姜大岭深情而缓缓的讲述，看着他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回忆着与他心爱的猎犬在一起的许多美好时光的向往神态，从内心里也不由地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与那些在恬淡却温馨、平凡却隽永的日常小事中得到的某种感受------

“尽管是一只动物，但做出了有些人做不出来的平平常常但又可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壮举！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无论它的主人多么贫穷、潦倒，它也是永远地不离不弃，忠心耿耿。每当它的主人遇到了危难，挺身而出的也先是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甚至它们从不会考虑自己会遇到多么大的危险!”

想到这里，韩大海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让姜大岭把他的猎犬领回来，再加以一定的训练和引导，是不是可以在连队里得到利用？一定距离的送信传递情报、夜晚行军时的带路和寻找目标，甚至利用它所具备的先天本能、在哨兵放哨时让它跟随可以利用它敏锐的听觉以及嗅觉察觉比较远处的情况，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一个成熟的猎犬，一定具备着一种先天的感知潜在危险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却是一个再优秀的侦查员也无法达到的非人类本能。

想到这里韩大海心里暗自兴奋，他又递给了姜大岭一支香烟然后道：“大岭，我回去和吴长官讲讲，给你三天的假，你去临沂城找到林长官，到那里把山虎领回来如何?”

“真的？韩长官？”姜大岭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韩大海，见对方郑重地点点头，于是站起身“扑通！”一声给韩大海跪了下去：“韩长官，俺姜大岭替俺的山虎给你磕头啦！”

韩大海万没料到姜大岭会有这么个举动，大惊之下一把拽起了对方正色道：“大岭，你这是干什么？咱们都是兄弟，我答应你是理所应当，你这样做把我当成什么啦？”

“韩长官，俺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你、你------”姜大岭居然又呜咽了起来！

“好了，大岭。”韩大海站起身对姜大岭说道：“咱们都是一起并肩打鬼子的亲兄弟，你不比我低，我也并不比你高。记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下跪，包括我韩大海以及咱们的吴长官。你要感谢我和吴长官，你就在今后努力再多干掉些日本鬼子，替咱中国人报仇。你有一身好本事，又是个性情中人，以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国为民做出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就算是对我、对吴长官以及所有关心你、帮助你的弟兄们最好的报答了。”

韩大海抬头看看天空上越来越厚重的云层似乎夹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挂在他们的头顶上又道：“我回去就向吴长官汇报此事，如果没有其他的特殊情况，你明、后天就可以动身。早点把山虎领回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怎么训练这条猎犬为咱们的部队做一些咱们所做不到的事情，因此说，你领回山虎就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情了。”

于是韩大海领着姜大岭一边绕着走下了山岗一边讲出了自己的想法。